许多读书人都喜欢淘书。大家乐此不疲的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可以低价购进书籍，舒缓经济压力；二是能拣来意想不到的无价宝。颇似古董爱好者于坊间淘来古稀珍品的况味。

　　１９８８年，我随南阳一位书画家到郑州学习，时年１８岁，书画家３０岁，瘦且高。因有共同爱好，整天形影不离。一个周末，书画家消失了半天，暮色四起方归，激动地拿出一本厚厚的书让我赏看。原来是他寻觅已久的《弘一大师书画集》，解放前的版本，从地摊上廉价淘来的。他欣喜之余，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民国高僧弘一和他的书画特点来。当时，文革后文化复兴不久，许多传统文化仍失落在人们的视野外。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弘一，这位素有研究的书画家迥异凡响的评判，引起了我对这位才子的浓厚兴趣。后来，书画家专攻弘一的幼体字，逢年过节自制贺卡寄来，古朴的字体，人见人爱。受其影响，我也喜欢上了弘一，但当时他的书不大好买，就陆续从旧书中淘来了弘一大师的各类书籍，大师的执著、聪慧以及对艺术和佛学的深厚体察，使我眼界大开。

　　我淘来的第一本书是《金圣叹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那时，已从书画家那里引动了淘书的兴趣，在异乡求学的我常趁周末，到折价书店里淘书。有一次又去淘书，一位埋头挑书的老者拿起一本书，向我推荐。我翻开，见是竖版繁体字，行间用蚊脚样的小字批注的《水浒传》，只有七十回，没有结尾。我冲他笑笑，放下了。

　　过了一阵子，老者似乎心有不甘，再次走来推荐，并认真地说，小伙子，金批《水浒》，是一本难得的好书。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水浒》本来不全啊。天下的好东西，难得有完美的结尾的。

　　他的热诚感染了我，遂购书归阅，发现确为珍品。金圣叹是明末清初著名文学评论家，号称江南第一才子，但他为人狂放，绝意仕进，以读书著述为乐。顺治十八年，吴县学子们为抗议知县贪墨，闹出了著名的哭文庙案，金圣叹参与其中，被腰斩于市，仅留下了六本批注书。他把《水浒传》拦腰斩断，削去投降的结尾，博古通今，细细评判，让只知道看热闹的我，走进了作者和批注者的锦心绣口、沉郁血泪中。至今，这本建国初出版的书依然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架上。闲来翻看，金圣叹就张口说话，其揭示的人生智慧和文章技法，对我的写作助益甚深。后来，陆续买到了部分其他金批书籍，有些仍是淘来的，因为此类书读者少，即使出版，也大多沉滞书库，削价处理。对这套书，一直视作枕中秘笈，从不示人。因为金批颇不易得。

　　从１８岁始，２０年的淘书经历，使我旧书盈匣。市井闲走，每至一处，见到旧书，就驻足翻检，颇有美食家过屠门必入的趣味。许多难得一见的野史、佛经和政治文化古籍，透过时光和人为障碍的罅隙，冉冉走来。寂寥夜雨里，我静静地从它们那被岁月染黄、湮灭的字迹中，寻求历史，思考人生。我知道了电视上风光无限的纪晓岚原来是饱受屈辱的，被皇帝斥责为“皇家蓄养的倡优大学士”，没有政治发言权；知道了清帝光绪失势时，随太后巡行，无人送被褥而长夜难眠的悲哀；知道了太平天国定都后迅速腐败，民不聊生的历史悲凉……许多迥异于流行论述的观点的闯入，引起了我对人性和历史的全方位深思，智慧渐渐增长。

　　淘书久了，难免会产生些经验。譬如，通过版本、序言、文字、作者，略略一瞟，便知道它是否珍贵。但因学识不足，失手的时候也不少。

　　曾在旧书摊与一本发黄的古本《大唐西域记》擦肩而过。后来，知其内容颇佳，却四外搜寻不见。直到前年从网上下载全书，才一睹芳容。但仍深悔当初的无知。

　　淘书，尽管有不少艰辛和遗憾，却是一件充满了探险与发现乐趣的事情。因沉溺此趣，出差去郑州，曾漫游到狭巷内露天旧书肆淘书，不觉天色已晚，出来时，竟找不到归途。时日既久，偶涉遐思，那漫天星斗下怀抱旧书的景象恍然在目，沉醉不知归路的诗意和无奈袅袅而来，漾满了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