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齐晋

这是从我同事老D那儿听来的故事。老D，驻马店某县人氏，与我岁数相当，已年逾半百，均系老男人一枚。能够在同一单位共事，相聚自是有缘，平日便颇有些交情。

一个周末晚上，闲来无事，相约三五知友到街边小馆闲饮，老D也在场。席间，几巡推杯换盏，大家都已是微醺半酣，此时服务员端上一份主食，说是本店特色小吃——胡辣汤配小油条，免费供食客品尝。老D迅疾嚼半根小油条，又呷一口胡辣汤，于是连连啧声称赞，说这刚出锅的热油条，满口酥香，配以热乎乎的胡辣汤，麻辣过瘾。大家一致附和，说确实不错，从中仿佛又品尝到了旧时记忆中的味道。

老D好像也有几分醉了，他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大伙齐声说好，催他快讲。老D却故意卖关子，声称讲故事可以，得行个酒令：我讲的可是发生在俺家的真事，你们听了若觉得还有点意思，都给我“浮一大白”；若是有一人不认可，觉得没啥意思，我则甘愿自罚三杯！大伙闻听此话，自是满口答应，且听他娓娓叙来——

据老D回忆，那可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吧。故事的主人公是他的母亲和二哥；之前曾不止一次听母亲给他讲过，所以至今印象深刻。老母亲现虽早已作古，这件事却让他如同亲历，长拷于心，如嚼槟榔，回味良久。

老D这般讲道：那时还是人民公社吃“大食堂”的时候吧，俺爹他是生产队长。有一年过春节，那时时兴集体改善生活，俺爹忙着连夜跟几个队干部一起给社员们炸油条。在那样的物资匮乏时期，人们平时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更别说吃香的喝辣的啦，那是逢年过节才能享有的口福。俺爹他们，白天炸油条吧，怕人多太招眼又勾人馋虫，所以只能趁晚上加班加点干。

俺家兄弟姊妹多，那时我年纪小，还不咋懂事，俺二哥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由于平常吃不饱饭，所以当小孩的天天喊着肚子饿。这天夜里，俺二哥明知道父亲跟几个社员就在生产队大食堂里忙着炸油条，他鼻尖眼馋，硬是守在油锅边上，大人撵也赖着不走。俺爹自然知道孩子的心思，可愣是没有舍得给二哥拿哪怕半根油条，让他解解馋。眼巴巴守了大半夜，看看天将亮了，油条也快炸完了，俺二哥还是不肯走。有个社员实在是看不过去了，非拿一根油条硬塞给了二哥，却落得俺爹不高兴，说当干部的不该搞特殊，要是让其他社员瞅见了不中看。俺二哥哪管恁些，抓住那根热腾腾的油条一溜烟就跑回家了。

再说俺娘，一宿未见俺二哥回家，猜想必定是跟俺爹在一起，仍旧有点不放心。她正打算出门寻找呢，恰好二哥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一进门，二哥便兴冲冲地忙把油条递给俺娘，也没说什么。俺娘许是有些饿了，也没顾上想太多，心说二孩整夜守在生产队里，肯定没少吃，肯定是自己先填饱肚子才往家捎的吧，于是接过那根油条，三下五除二就把它给报销了。

可以推想，当时俺二哥眼睁睁瞅着娘吃下那根香喷喷的油条，心中该是怎样的滋味？

就在此时，正巧俺爹回来了。他问起那根油条的事，俺娘说是自己给吃了。俺爹立马拉长了脸，好一通数落。爹埋怨说，你这当娘的也太嘴馋，不该跟小孩子家争食吃，害得老二在食堂白等了一宿。俺娘得知原委，好比心头打翻了五味瓶，真是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故事讲完了，在场的人全都默不作声。仿佛时光倒流，大家搭乘老D的回忆快车，重又回到了那依稀泛黄的苦涩岁月。各位二话不说，端起面前的酒杯纷纷一饮而尽。

接下来，老D也满饮一杯，然后动容地说，这个故事是他老娘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亲口讲给他听的，而且每次提起，都会感叹不已，说这是她一生中做过最懊悔的一件事了。后来老娘不在了，老D还曾向二哥求证过，谁知已是两鬓斑白的二哥却说，此事早就记不起来了。

众人遂抚今追昔，唏嘘不已，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大醉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