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老四最早也读过几天书,因为生在一个“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时代,很快便弃文习武,练就了一身好拳脚。他师傅在我们郑州开了一家万顺镖局,他也在镖局里做镖师。后来师傅死了,而他这一茬儿里数他最有胆识,便继承师业,做了镖局的总镖头,护送各种财富,往来行走在江湖路上。由于他身手确实了得,出道不久便名震南北数省,许多剪径强徒都栽在了他手上。以至于有一个时期,只要印着“曹”字的镖旗朝镖车上一插,车上的东西就相当于在后来的保险公司里投了保,无论走到哪里都畅行无阻,镖局的买卖很是兴隆。如果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这个曹老四很可能在保镖的行当里风光一世,甚至终此一生。
但是很快就不行了。其一是铁路运输越来越发达,尤其我们郑州这地方,地处当时陇海和平汉铁路交叉点,可以说四通八达,人们想将东西运送到任何地方,只要到火车站办个托运手续就行了,又省时又省力,再也用不着镖车了。其二是洋枪越来越普及,虽说尚未普及到人手一支的程度,但至少已经是有钱就能买到了,人们携带细软什么的出门时,只要在腰里别上一支这样的火器,哪怕体格再瓤也绝对没人惹,又简便又保险,因而再也用不着保镖了。总之一句话,等于姓曹的这拨儿人正活得好好的,什么得罪人的事儿也没干,却平白无故被这两样东西把饭碗给砸了。这对于曹老四之辈来说几乎就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因此他们把这两样东西恨得,差不多就相当于后来写小说的人仇恨电影和电视剧。但仇恨归仇恨,社会进步并不会因为个别人龇牙咧嘴而放慢脚步,而那时候人又不懂得采取什么改革措施,以适应形势的发展,所以没几天,显赫一时的万顺镖局就像后来话说的因经营不善而告倒闭了,曹老四空有一身好身手,却于说话间沦为了无业游民,一条好汉就此销声匿迹了。
(二)
直到事隔二十年,日本国在郑州设了领事馆,尾随而来一群日本侨民,在这儿开了几家商店。由于这些日本人初来乍到,一开始常常受到各种各样的刁难。特别是本地一些光棍,仗着是在自己地盘儿上,欺负这些日本人一则势单力薄,二则不是本地人,经常三五成群拥进店里勒诈钱财,稍不如意便使出各种无赖手段,搅得你啥生意都做不成。其中尤以门面最大的福原商店受害最甚。由于他们是光棍,就连本地人都惹不起,更别提举目无亲的异乡人了,而警察在这件事上又一直采取地方保护主义态度,能不管就不管,所以受害者最初都是打落的牙吞肚里,能忍尽量忍了。但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光忍着不是个法,你越忍对方就越是给鼻子上脸,再照这么忍下去店门非关了不可,便开动了求生的脑子。最后还是苦大仇深的福原商店首先想出了对策,决定高薪雇请一个本地保镖来维护他们的权益。就像后来日本侵略者的“以华治华”一样。这时人们才又想起来,这世上还有个叫曹老四的人。领事馆的翻译是本地人,虽没真见过这人的本事,对这个名字却早已听得耳朵磨起了茧子,便将这一人选推荐给了日本人。而这时,曹老四已经是个花甲老人了。二十年来,这条曾经名噪一时的好汉,一直是靠卖煤土勉强维持着生计。那时候郑州人很少烧得起纯粹的煤,都是将煤里掺入大量黄土,我们郑州话叫煤土,然后打成煤饼烧。因为煤土这东西荒郊野地里到处有,只须卖力气挖回来就行了,所以获利也就十分微薄,人们只有最不得已时才会操持这营生。
尽管这时的曹老四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但仍是不肯轻易应承这个差事。大丈夫不为五斗米折腰,不管咋说他也曾在江湖上行走过那么些年,如今却要他去给人做个护院的,说好听的叫保镖,说不好听的简直就是看家狗,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他饿死也不能去丢这个人,于是刁难日本人道,你们非请我也行,但我得把话说前头,三种时候我不去上班——天太冷不去,天太热不去,不想去不去。但,这拨儿日本人一来是被讹急了,就像俗话常说的病急乱投医,也不管这个医生要什么价了;二来他们想借重的并不是这人的拳脚,而是这人的威望,因为他们的目的仅是自保而不是火拼,只要这人往那儿一站就行了,哪怕什么事儿都不干也无所谓,所以竟连如此操蛋的条件也爽然答应了。日本人这么一答应把曹老四弄被动了。江湖人最重然诺,所谓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说出来的话不能咽回去,拉出来的屎不能缩回去。就这么曹老四在退隐二十年后又再度出山,扛着行李来到了福原商店。
(三)
尽管曹老四对这份看家护院的差事十分看不到眼里,但那时候人无论对待什么事情的态度都是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得像那么回事,而不像现在人,能投机取巧就投机取巧,能敷衍搪塞就敷衍搪塞。所以一上来就使出了看家本事,制造了一系列类似于美国牛仔电影中的主要人物出场亮相时那样的噱头,看得人们全愣那儿了——
冲突还是光棍惹起的。本来日本人把曹老四敬起来,用意是想借重他昔日的名头,他们没想到现在找他们茬儿的这些人,和这个老头根本不是一伐儿的,很多都不知道他的当年勇,所以丝毫不把他当回事儿。这日店铺刚刚开门,便又有一个满脸横肉之人,肩扛一只巨大的石磙,呼哧呼哧闯了进来。将石磙朝柜台上呼腾一撂,非要将这块大石头论斤卖给店里,喝令柜里人道:“一块大洋一斤,此石重五百斤,快快拿五百块钱来!”吓得日本人都忘了店里还雇着个保镖的,只想赶快破财消灾,把这个瘟神打发走。但,戏剧性的转折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就在吓坏了的人们哆哆嗦嗦数钱时,谁也没看到在哪儿站着的曹老四走到前面来了,乜也不乜那光棍一眼,跟玩儿似的一手举起这块五百斤巨石,呼一声扔到了店门外,反而吓得光棍半晌记不起自己正置身何处。这个老头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便使得人们一下子回忆起了他的名字,同时也使得福原商店一下子成了令不怀好意之人望而却步的地方。
接下来的冲突却是曹老四本人惹起的。众光棍不敢再来找事儿后,这个老头反而主动找到他们的门上。在此之前福原商店曾被硬赊去许多东西。所谓硬赊,意思就是打的旗号是赊,赊走之后却再也没人送钱来,也没有人公然赖账。譬如其中一个光棍叫牛八,赊走东西无数,从来没说过不认这笔账,却在家里豢养了一大群恶犬,要账的一敲门便把狗放出来,咬得你只恨自己跑得慢,自己就不说要账的事儿了。现在曹老四开始逐门逐户清理这笔旧账,而他最先找的就是这个牛八。当恶狗夺门而出,呜呜咆哮着扑向其貌不扬的老头时,丝毫没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咬人了。人们看到老头随手拾起一块石头向狗群砸去,然而也不知道怎么使的劲儿,一块完整的石头扔出去时已经变成了无数石子,犹如武侠小说描写的暗器,带着尖锐风声直取狗头,打得恶狗们还没感觉到挨打便已乱纷纷倒毙成一片。负债累累的牛八哑然半晌,这才意识到这天是结账的日子,不仅偿还了宿债,而且主动结算了利息。自此以后情形完全颠倒了过来,以前是福原商店的人见了光棍乱躲,现在则是光棍见了福原商店的人乱躲,就像后来电影里负债人杨白劳躲避债权人黄世仁一样。
最后的冲突实际上是曹老四与光棍间的最后较量。是日福原商店正要打烊,突然闯进来一个横眉立眼的胖大和尚,恶声问道:“谁叫曹老四?”却原来是光棍们被曹老四断了一条好端端的财路,越想越不忿,到一所名寺搬了个据说十分了得的武僧来,打盘儿借此僧之手把该曹的头剃了,以释放憋在胸口的这口恶气。斯时曹老四恰在店中,虽不清楚这个和尚的具体来历,但见对方满面杀气,便知道来者不善,除非把这人吓走,否则这人决不会轻易走人。于是上前让座道:“我师傅不在,您有啥事儿跟我说吧。”顺手抄起商店用于夜里闩门的一根木杠,就在和尚面前抡起手掌乒乒乓乓一阵猛劈,硬生生用肉掌将这根粗壮坚实的圆木劈成了一堆柴火,生起火来要给和尚煮水沏茶喝。和尚目瞪口呆半天,心想徒儿已经如此了得,师傅之厉害可想而知,当即缓和了颜色,装得跟没事儿人似地道:“既然你师傅不在,那我改天再来吧。”不了了之地走了人。人们再看其驻足之处,地面都被踩出了两个大坑。
(四)
就这样福原商店在这个得力保镖的呵护下,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不仅在我们郑州站稳脚跟,而且生意越来越火爆。日本人咋也没想到,这个曹老头如此物超所值,简直就像敬爷似的敬到了天上,不仅一再地提高他薪俸,还让他们的孩子拜师学艺。而曹老四也在这里找回了久违了的英雄感觉,不仅扬眉吐气,而且志得意满。这是他此前绝对没有想到的。这使得他意外地喜爱上了这份差事,对这份差事越发尽心尽责。本来以曹老四这般年纪,就像俗话常说的黄土都埋到脖儿梗了,对人生已无太多奢望,就连他自己都觉着能把余生在这个位置上打发掉就行了,他已不准备再做任何其他打算。但没想到很快又不行了。因为时间转眼来到了民国二十六年,就在这年七月七日,发生了卢沟桥事变,中日之间爆发了战争。
先是整个城市都唱起了救亡歌曲撒出了救亡传单,接着,由著名戏剧家洪琛率领的,有著名演员金山、王莹参加的“抗日救亡宣传队”北上宣传途经郑州,在几大剧院里演出了《新仇旧恨》、《放下你的鞭子》,一下子把郑州人民,特别是爱国青年的热血点燃了起来。人们先是学着宣传队,自编自排了许多救亡节目,并且将这些节目演到了街头。接着情绪开始激烈化,觉得光宣传远远不足以释亡国怨,非得亲手捣毁点儿与日本有关的什么东西才算解恨,于是空喊演变成了行动,冲动的人们包围了在郑州的几家日本商店。因为七月七日以后,驻郑州的日本领事馆便已下旗撤走,能象征日本的仅剩了这几家日本商店。人们顺利地抢砸了其他的商店,但是却在福原商店的门前遇到了抵抗。这时福原商店的日本人也已随着他们的领事一道撤走,整个商店只有一个看家护院的中国老头。谁都没想到,就是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竟然一跃蹿上屋顶,揭下屋瓦四面飞掷正在砸门和翻墙的人,冷不防间打得众人头破血流哭爹叫娘。显然这个老头还没有反应过来中日已经闹掰了,仍在忠心耿耿地扮演着一个保镖的角色。人们被负隅顽抗的人激怒了,纷纷操起砖头瓦块与屋顶上的老头展开了对打。老头虽然勇不可当,但就像俗话常说的好汉架不住群狼,很快招呼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飞打,又加之上了年纪,胳膊腿已经不是很灵活,正自闪躲腾挪间,被不知来自什么方向的半截砖“咣”一声砸中了后脑勺,就像猛一失足似的,从屋顶呼腾栽了下来。意犹未尽的人们乘势翻上墙头,朝着院中一阵猛砸,直到把老头砸得彻底不动弹了,才开始接着砸日本人的东西。一条叫做曹老四的好汉就这么没了,他被乱石砸成了一摊泥,却连一滴血也没有流。
关于曹老四之死,解放以后编写的郑州地方志是这么记载的:“在风起云涌的抗日救亡运动中,爱国群众包围日本领事馆,并向院中投掷石块,击毙汉奸一人。”
就在曹老四死后不久,光棍渐渐又得意忘形起来,很长时间都没人再敢戗他们的茬儿,老百姓干生气可就是没办法。
“郑州故事万元争霸赛”02号作品
“郑州故事万元争霸赛”02号作品
李丹 图
□陈铁军
作者简历
陈铁军,男,郑州人,1963年生,现系郑州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有种打死我》《老杂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