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培利

　　他年长她半岁。他们结婚时，刚好都是１７岁。他高大俊逸，眉清目秀；她个头高挑，端庄秀丽，十里八村，百里挑一。

　　婚后，他继续在郑州念书，她则在家里纺花织布侍弄庄稼。他偶尔回家小住，他们之间话却不多。家里地里的活儿把她的时间填得满满的；他还是一肚子风花雪月，迷在小说诗歌的构思里，并不与她搭手。有时，他会在回到郑州以后，发现自己的衣兜里多出了三五毛钱，心底就会溢上来一丝喜悦，暗想：爹妈给自己找的媳妇还算不错，知道疼人呢！

　　毕业以后，他依然留在了郑州，在剧团里写剧本。那时，他已经小有名气，是作家了。不光会写，还擅长画画。剧团里有不少年轻的女孩子，漂亮妖娆，暗暗地喜欢甚至明目张胆地追他。他的心也并非古井之水。

　　老婆有时会问：“有没有相好的女孩呀？”

　　他望着那双似乎忐忑不安的眼，沉吟道：“放心吧！我这榆木疙瘩，谁会看上我？”

　　他已经很自然地称呼她老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出世。她的模样并未改变多少，脸庞山丹丹花一样娇艳。父母岁数大了，家里的劳力少，她在挑着大梁呢！真难为她了。换了别的女子，不知道能不能胜她一半好哩！

　　他依然对家很疏远，很少回。他和剧团的女孩子也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既不引火烧身，也不至于因疏远而陌生。他的心里可以说既没有装着她也没有盛装那些个女孩，他让灵魂游弋在孤独国里，与世隔绝。

　　直到一夜之间，他被打成周扬的孝子贤孙，剧团里贴满了他的大字报。女孩子们忽然避他唯恐不及，他被下放回了老家。老婆居然像捡回了宝贝一样欣喜。做好的第一碗粥先端给他，老母鸡下的蛋一一为他留着，家里的粗重农活一样也不让他碰。

　　他嗔道：“你傻不傻？”

　　她笑，不语。

　　他被下放以后，还要不定时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有一次，罚跪、戴高帽、开飞机……种种磨难经历，冷不防有人从背后跺了一脚，他一下子栽到地上，一只胳膊“噗”一声闷响，折了。那段日子，她像母亲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他。吃饭，穿衣，解手。他再去挨批斗时，她说什么也要陪着。一陪就是１０年。

　　光阴倏忽，等他平反昭雪，恢复工作，忽然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本来，他是要拉她到城里享几天福的，他的老父老母却先后卧病在床，这一拖累她又是几年。等两位老人谢世之后，她依然不肯随他搬进城里。她说，她习惯了乡间的空气，城里住不惯。他犹豫了犹豫，辞了官职，办了退休，回乡和她厮守晚年。他已经撇不下她了。

　　儿女都飞出了老巢，有了各自的家。堂屋里，红漆的小桌旁，７０岁的老两口默默地吃着早饭。老先生偶尔发现，老伴似乎比自己苍老１０岁不止，脸上皱纹密布，沟壑纵横。心说，这些年她老得真快呀！

　　“菊！你脸上的皱纹可比我的多多啦！”他淘气地说。她抬起头，浑浊的眼注视他，半晌，才轻轻说：“你的皱纹都跑到我这里来了呀！”

　　老先生心头一酸，泪眼婆娑起来，几十年的岁月一一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