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很多年前,一位亲戚千辛万苦,获得一套住房,四十多平方米,有厨房有厕所。说起当时的高兴劲儿,最让人吃惊的一个举动,是他大踏步走进卫生间,放了满满一盆凉水,高高举起来,从头到尾浇个透湿。庆祝方式今天看来可笑,但对于渴望有自己住房的人来说,行为虽然夸张,却一点不过分。
我常有个最朴素的想法,就是在幸福的世界,也用不着白银铺地,也用不着到处七宝楼台,只要给每人配备一间房子就行。一人一屋,说起来简单,然而过去的很长时间,都是大家想都不敢想的。有个词现如今经常被人提起,那就是要有“私人空间”,这话什么意思,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一人有间房。
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包括八十年代的很多日子,一家人住一间房,在城市人群中不说是普遍现象,起码是经常看到。那时候年轻人结婚,给你一间已算不错。现如今混得好的机关公务员,年轻的大学教师,剧团的青年演员,差不多全是这待遇。年轻人刚结婚也无所谓,卿卿我我,有个洞房有个床便十二分满足。一旦有了孩子,这日子立刻开始狼狈不堪,如果碰巧还想当作家,想搞点科学发明,想静下心来读几本书做学问,你就会充分知道只有一间房的苦处。
成功人士的档案中,几乎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痛苦经历。忆往昔,谈不上什么岁月峥嵘稠,可是局促在一个窄小的屋檐下,小夫妻再恩爱,也难免斗嘴打仗。都是婆婆妈妈的琐事,小孩子又哭又闹,奶瓶跌碎在地上,尿布挂得到处都是,今天有把年纪的人,一回忆起当年的窝囊,全有资格扮演祥林嫂。那时候,只要有套住房在前面引诱,什么傻事都能干出来。
就说我自己当年的心情,绝对敢和旧社会穷人盼解放相媲美。想想真愧对党和人民教育多年,离开大学校园,没想到报效祖国,首先惦记的只是房子。填写分配志愿,本人的志向竟然是谁给房子,就到谁那儿去。我现在常常道貌岸然地对别人说,一个人的自由最重要,千万不要放弃理想,其实二十一年前研究生毕业时,谁答应能很快给房子,我会毫不犹豫恬不知耻地把自己给贱卖了。
工作两年,拿到一套底楼没阳光的旧房。我一直在翘首等待这即将到手的房子,盼星星盼月亮,两年里偷窥了无数次,像贼似的在附近打转。我知道,自己一旦住进去,再也不用跑外面去写作。那时候,我仿佛屁眼里夹着蛋的母鸡,到处跟人借地方抱窝下蛋。我可以再也不用热得快烧水喝,不用骑着自行车出去上公共厕所。记得我是那样的兴奋,拿到钥匙的当天就搬了进去。什么装修,什么这个那个,都顾不上,我早已迫不及待,先住进去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