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油菜花开得像十万匹锦缎，城外的麦苗葱郁得像广阔的牧场，城外的树上鸟儿成双对，城外的绿水青山带笑颜……城里呢，除了寥落的行道树发了点新芽，除了墙脚偶尔钻出几根不堪的小草，眼里的风景仍然是一派喧嚣的荒凉。大好春光只在城外，遍野的山花、蒸腾的地气、生长的气息只在城外，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这些节气也只在城外。对于钢筋笼子里的囚徒而言，春天不过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罢了。

　　江淮流域的四季本来是泾渭分明的，春夏秋冬这四兄妹从不轻易越别人的位。但那是城外，城里的四季却是模糊的。譬如春天，城里的春天来得特别迟，去得又特别快，等我发觉春色已满城时，气温却陡然热烈起来，恍然明白已是夏天了。由寒冬过渡到酷暑，就是这么直截了当，一点缓冲的意思都没有。而由酷暑再到寒冬，情形也差不多，三秋总是无端地被架空，那“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的良辰美景，那“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娴雅格调，听起来就像古老的传说。

　　忽然想起鲁迅先生“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这句诗，把它ＰＳ一下，改成“躲进小城成一统，不知冬夏与春秋”，正好符合小城人生活的一些状况：只知冷热，无论节气。

　　当然了，城里人大多是没有闲心、闲情、闲空来理会节气的。雨水干我何事，我又不种稻子；惊蛰干我何事，我又不逮蛐蛐！有太多比节气更实在的事情需要不分日夜地操劳呢。那股市冷不丁就熊得人倾家荡产，那房价高得人成天把心吊在耳门上，那ＣＰＩ一路狂升再升上去三餐都可能成问题。何况，香车、别墅、美色皆所欲也，哪有心思管它清明来了春分去了？

　　以前我一直琢磨着：为什么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类的智力会如此发达？后来读考古学家的一些著作，我才发现，这是因为城市的出现！自从公元前３５００年，苏美尔人在美索不达米亚南部的平原上，建立了乌尔城邦，从而使得城市像星星之火燎燃整个世界，人类就彻底地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城里人在狭窄的空间里拥挤着生存，必得有“鹭鸶腿上劈精肉”的智慧和雄心，于是大脑的沟回得到充分发育，人也就越来越聪明。聪明的特征之一，就是去芜存精，把一切不实的东西包括节气之类全部从生活里剔除掉，一切为实在的金钱和利益让路。所以，“只知冷热，无论节气”只是外在表征，本质是“只知利益，无论其他”。

　　城里人总是以“只知利益，无论其他”的精致生活为自豪的。然而同时，这种精致生活也是自私、荒唐的。那光鲜的果壳是虚幻的，这与城市的热闹是虚幻的热闹一样。

　　城市的热闹的确是虚幻的热闹。密集的高楼、拥挤的人群和鱼贯出入的车辆，看上去繁华艳美，事实上不过是一大桶坚硬的泡沫。越是坚硬的东西，往往越是经不住时间。想想乌尔、庞贝、楼兰、尼雅这些早已消逝的古城，它们宿命式的消亡就证明了这一点。而相反，越是柔弱的东西，很可能越是万寿无疆。譬如我们脚下的泥土，它们既是公元二十一世纪的泥土，也是志留纪、泥盆纪、石炭纪、侏罗纪的泥土，而且，它们必将一直与时间同在。

　　所以，下一个冰川期过后，假如人类重生，假如重生的人类理智一些，我想他们就不会再大张旗鼓地大搞城市建设了，而是安于田园居。毕竟，“只知冷热，无论节气”和“只知利益，无论其他”的精致生活是对大自然的倒行逆施，而一切违背自然规律的事物，其结果通常不会很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