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母亲是非常要强的，她原是地主家的四小姐，嫁给了同是成分高的我父亲，很受村人歧视，这也刺激得她越发要强。她身材高大，干起农活来不要命，在生产队里挣的工分能顶得上一个劳力。我记得夏天歇晌的时候，别人在家休息，她却总要到地里去割一捆草回来。由于早年透支了健康，她晚年多病，身体很差。

　　母亲的要强也体现在对子女的生活和教育上。生我的前夜，母亲梦见从空中下来一匹枣红马绕着她兜圈儿，她据此认定我将来有出息，对我的要求分外严格。她对孩子要求严格的习惯一直持续至前几年，以至连我女儿都有些怕她。女儿到了姥姥家，招待她的是心肝宝贝的亲昵和好吃的糖果点心，到了奶奶家，我母亲必问她学习如何考试了没有成绩怎样之类，这是小孩子最害怕的。

　　我两三岁时，母亲就教我在门板上认字。她把门板当黑板，用硬坷垃当粉笔，写上“人口手”之类的字教我念。冬天里编蒲席或搓草绳的时候，她会出几只羊加上几只鸡共有多少条腿之类的算术题让我回答，看到我比其他孩子回答得快，她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是争气的，上学后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总考第一名。许多时候我都觉得是在为母亲学习，我把奖状领回家的时候是她最高兴的时候。生活很苦，我想尽量让母亲的脸上有一点笑容。

　　我小时候调皮，常与伙伴打架，若打输了，回家不敢哭诉，母亲不喜欢失败的孩子，她的要强有时不近情理，甚至让人感受不到母爱。后来我在沛县读书，跟一个出身武术世家的同学习武三年，即有母亲的影响在。好在自习武后，没再跟人打过架。

　　生活在那样一个年代，小孩子的感觉远没有大人深刻。所处的环境宛如泥淖，愈是恶劣，母亲愈想从中脱离出来，自己不能，就寄希望于儿女。我的两个弟弟也颇聪颖，只是专注于调皮却无心于读书。母亲那时常说的一句话是：“看你们（读书）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恨不得一头碰死！”我听得总是惊心动魄。后来，她为弟弟们花了许多钱，换了几个学校，可惜他们仍然学无所成，这成为她一辈子的伤心事。

　　母亲到五十余岁的时候，身体仍健壮，扛七八十斤一袋的小麦上平房，健步如飞。但在接近六十岁的一两年里，她的身体却突然就垮了下来，脑血栓，糖尿病，心脏也不好，由于脑血栓发作过一次，她行动、语言都比以前迟缓许多。这两年，她对小孩子们读书的态度也改变许多，疼惜他们没有休息玩耍的时间，并说只要别学坏就行了，不一定非得考多少分。让人大为惊讶。

　　有时候我想，晚年的母亲大约才是真实的母亲，她平庸，软心肠，随和，跟一般女人并无差异，过去的要强，只是时势的逼迫。特别的时间段给出了许多错位的东西，甚至包括母爱。当然，我们的这点感受，比起母亲无法把握自己人生的悲凉，根本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