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残酷，已经被他看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泉水干了，两条被困在陆地上的鱼吐沫互相润湿。这样的生存不仅是无奈的，当然也是不长久的。所以他说，不如两条鱼都回到江里湖里，在最适合自己的地方，宁可彼此相忘。

然而，哪里是我们的江湖呢？也许我们找遍了可以走到的地方，最终还是不得不认输：原来世界上，并没有属于谁的江湖。其实，我们都在努力适应车辙里的生活。当时间晒干了最后一点湿润，我们用以护卫自己的，唯有外物。这个外物，对于文人而言，就是墨，是文字。

把玩文字，就像女人沉溺于自己的盛装，是在热爱，也是在自恋。于是就有了“弄墨”。古人弄墨，花样繁多。竟有弄墨而忘情，索性吃墨的。左思作《三都赋》，误以毛笔当筷，和墨而食；郑板桥更直接，以墨为酱，用馒头蘸了吃。但也有不得已而吃墨的。北齐梁武帝有道很有意思的令谕，凡应考“差谬者罚饮墨水一斗。”吕行甫食墨，则是因为“好墨而不能书”，所以不时“磨而小啜之”。这完全是爱屋及乌了。今人弄墨，缺少了那种缓慢的生活背景，也缺少了长袍、竹简、青铜酒器，以及“野旷天低树”的浩荡视野，于是只能捡拾一些干柴，在风卷狂沙里追赶曾有过的森林。

这种不让精神深度参与的为文状态，用意不在于创造，甚至也不在于自我表达。它为的是相互之间的激赏。在车辙里，无论鱼的跃动多么激越，带来的也仅仅是泥点四溅——这时，鱼们的目光无奈地从外面的世界收回，而转向了彼此。在彼此的观望里，那些纵横交错的细水被一节节打通。搁浅在外部的车辙里，鱼们因为忘我，而获得了想象中的波澜壮阔的江湖。马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