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的字典里,有不少侮辱性的字眼,“驴”就是其中之一。
国人习惯骂别人是“驴”,原因是驴生来卑贱,吃的是草,干的是苦力活,还要忍受鞭打,就差没被挤奶了。活着时全无“驴权”可言,死了还要挨刀剐下汤锅,有比身为驴更惨痛的吗?猪都比它强上百倍呐。
此外,骂人为“驴”,也与东方文化中变异的生殖崇拜有关,君不见新婚夜的小媳妇红着脸对新郎骂“你真驴”?这是比较温柔旖旎的骂法儿。当然,还有种情况,介于骂与不骂之间,比如说某人很“驴”,是说此人很有些驴脾气,一根犟筋从脑门伸到脚底,撞倒南墙不拐弯。
驴脾气究竟是怎样一种脾气呢?
我见识过。
童年时在乡村,邻人王六家养有一头小公驴,脾气大得没边,不服管束,不尽驴责,本来是该上班时间,却不愿意推磨拉车,常常趁人不备撒开四蹄跑向河滩,独自去偷欢,还一边撒欢儿一边引吭高歌,引得草场上的母驴们春情荡漾放声回应,好似在对山歌。等主人王六和媳妇儿在某个沙窝里或草坡下找到它,它正悠闲地打着响鼻呐。你要想牵它回家,没门儿!任你喝责、斥骂、鞭打,前拉后推,它四蹄生根,屁股往后坐,使出一身的驴脾气跟你拔河。王六两口子累得筋疲力尽、口吐白沫,它自稳如山岳,还不时冲你瞪一瞪驴眼。
王六拿它的驴脾气没办法,只好屈服于它,拿一把裹了熟黄豆的青草相诱惑,软言细语相劝,跟哄小情人儿似的,并且施以按摩——顺着它的毛往下摸,给它梳弄得舒坦了,它的脾气就烟消云散了,乖乖地跟着王六回家了。
此即谓“顺毛驴”。
此驴终究脾气不改,王六无奈,将它卖给了磨豆腐的张三。张三也是个有名的驴脾气,二“驴”相逢,好戏就天天上演。于是常常看到一人一驴站在道中间儿拔河,一个前腿弓后腿蹬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一个前蹄蹬后蹄弓用尽全力往后坐,谁也不服谁。也没个裁判,这拔河比赛就相持不下,一拔就是老半天,我们这帮孩子是百看不厌。到后来,人累驴乏,呼呼大喘,仍不罢休。没奈何,张三干脆脱了小褂子,拽住驴蹄使个绊子放倒了,拿麻绳五花大绑往扁担上一插,喊人搭把手给抬回家去。
后来,当地人再说谁脾气“驴”,就不说驴了,而说“张三”。
这头小公驴慢慢长大了,成了方圆十几里有名的“名驴”,脾气也见长,大得能踢破天,动辄掉臀扬蹄,简直就是一件非常规生物武器,陌生人根本无法接近。没人敢买,就砸在张三手里头了,直到终老。
此驴一生不推磨不拉车,简直就像养了个“爷”在家里头。但这头驴也有好处,它是一头“看门驴”——有一天,一个小贼夜入张三家,见实在没啥可偷,很是丧气。忽然看到树上拴着头又肥又壮的驴,大喜,直奔过去。不料此驴飞起一记“佛山无影蹄”,将小偷当场踢飞,肋骨断了三根,卧床三月不起。后来,又有一个偷牛贼慕名而至。他是有备而来,腰里别着把杀猪刀,想把充当“岗哨”的看门驴先干掉,然后再下手偷牛,不料此驴决不畏惧,挣断缰绳,连踢带咬,追了半里路,硬是将偷牛贼的鼻子、耳朵当青草啃掉了。
我曾远远地望过这头会咬人的驴,白牙森森,实在凶恶似狗,令人敬而远之。
与莫言《生死疲劳》中西门闹化身的驴相比,我所见的这头驴形象没那么光辉,但它们都很好地保持了自己的个性,倒也令人心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