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爱毛

我出生在豫西山区，大学毕业后回到我们小县城教书，然后是结婚生子、柴米油盐，日子过得平淡而又寻常。我知道，我的生活中不会有鲜花和掌声，亦不会有烈火烹油般的荣耀和光彩。我是那样地平凡而又普通啊，从小到大都矮小黑瘦，没有皓齿明眸、亦没有窈窕的身姿，十足就是一只丑小鸭。我深深地明白：鲜花和掌声也好、荣耀和光彩也罢，都是注定属于“白天鹅”们的。

过分的自卑使我沉默寡言、性格内向，极少与人交往，看上去十分格色。“格色”是方言，意指“别扭”“不随和”“不入群”的意思。没办法，如果和别人在一起，就必须不停地说话，说出来的话还要得体而风趣，而寻找话题对我来说总是困难的。看到别人左右逢源、妙语连珠，我总是非常地尴尬和难堪，觉得自己像木偶一样地笨拙。为了避免说话，我只好选择一个人待着。实质上，我非常喜欢一个人待着。身处人群之中有着太多的不自在，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喧嚣到不能忍耐的孤独，如同被搁浅在岸上的鱼一般。相反，一个人待着，哪怕是一个极小的幽暗角落，我也觉得身心舒泰、呼吸顺畅、如鱼得水。不过，却也不能老是闲待着，总得找些事情来做。

我模糊地觉得，有一件东西在等待着我，已经好久了，如命中注定一般，我只是缺乏必要的勇气和信心去邂逅它。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那等待着我的是一张纸和一枝笔。2000年的时候，我开始摆弄文字。不过，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要成为“作家”，“作家”这个称呼对我来说过于地神圣和遥远了，我只是想要自己跟自己说话而已。

由于我自己是一个卑微小人物的缘故，我笔下的人物也大多都是草根百姓。我从文学名著里看到：几乎所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都发生在“才子佳人”和“靓男美女”们身上，影视作品中的男女主角也全都耀眼夺目、光彩照人。仿佛是卑微丑陋的人不懂得爱情，也不配享有爱情。然而，我发现，现实生活中的“靓男美女”总是极少数，普通人的爱更加朴素动人。

那一年，我父亲因腰椎病住进了河医大一附院，那病房里住了好几个病号，其中有一个男病号颈椎出了问题，他的脖子和上身不能动弹，只有下肢可以轻微活动，他的老婆守在身边照顾他，夫妻两个都是老实的乡下人，木讷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囫囵。半夜里，我起来替父亲倒水，无意间看到：那个黑脸膛的矮胖妻子伏身在病床边，正用双手抱着丈夫的脚丫子打盹儿呢。她丈夫的脚黑乎乎的，看上去粗糙而又丑陋，如同半截破砖头一样，但她却像香饽饽一样地抱着，还把脸贴在上面。可能是我的声响惊动了她，她醒了。我轻声问，为什么要抱着两只臭脚丫子睡觉呢？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说：怕自己睡着了不知道丈夫醒来，抱了他的脚，只要他一动弹自己就可以感觉到了。

我相信，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一定不曾说出过“爱情”这个绚丽而又华美的词，但他们却又着实是一对恩恩爱爱的柴米夫妻。这个情节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令我许久都不能忘怀，于是，我把它写进了我的小说《嫁死》里，并被电影明星陶红重现在了电影上，这部电影叫做《米香》。

那个女人抱着丈夫脚丫子打盹的情景，是我看到的最动人的爱情细节。我明白了：爱不在漂亮水嫩的脸庞上、亦不在耀眼夺目的衣饰里，它就藏在最素朴的心里头。文学也不是凌空蹈虚的，它就在我们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日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