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母亲用一辆破旧的架子车,拉上我和弟弟们,还有十斤红薯干离开了郸城县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子,回到了离别六年的城里。
回城后的全家人,没有户口,我们成了低人一等的“回流户”。父母没有工作,母亲在一位好心的人帮助下,学会了做小生意。
新学期开学后,也不知母亲动用了何种手段,竟让我上了学。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课间休息的我,在操场上正与同学们跳皮筋,突然看到他们朝路边跑去。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随人流跑去。
当我挤进人群时,看到同学们手中拿着零钱,围着一个中年妇女,买瓜子、花生之类的零食。
中年妇女接过钱,把称好的瓜子、花生递给学生。
中年妇女上身穿鱼白色大襟上衣,新剪的长短不齐的短发——是妈妈。“妈——”我的喊声还没有出口,妈妈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说:“美兰,你在这个学校上学啊,咋不去姨家玩了呢?”
妈妈的话让我愣住了,妈妈这是怎么了?
“她是谁?”同学问我。还没等我说话时,妈妈大声说:“我是她姨。”妈妈说完抓一把瓜子递到我手里。
妈妈说她是我姨,我一下傻了,妈妈为什么不认我呢?
“快进教室吧,要上课了。”妈妈说完,急忙把地上的瓜子袋,拾到篮子里,匆匆走了。
吃过晚饭,母亲边洗锅碗边对我说:“以后不许叫我妈,对外人说我是你姨。”
从此后,母亲就不再认我这个女儿了。叫了多年的妈妈,突然改口叫姨,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有时情不自禁地叫声妈妈,但是换来的却是母亲严厉的责骂声。我不叫姨,但妈妈也叫不出口了。我们母女之间就很少说话了。
几年后,父亲落实了政策,我们有了城市户口。这时我已经小学毕业了。
一天晚上,我坐在母亲身边,帮母亲变变蛋。我低着头把母亲从石灰锅里捞出的沾满灰浆的鸡蛋放在锯末上,拿在手中弹圆、弹实后,再放进缸里。一直不说话的母亲突然对我说:“美兰,以后不用再叫我姨了。”
我抬起头,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妈妈。
“叫妈妈——”母亲放下手中的鸡蛋,看着我的脸极其亲切地说。可是我对母亲的表情却十分陌生。张了几张嘴,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喊妈妈了。
上了初中,高中,我也没叫过妈妈。自从母亲不认我这个女儿后,我就认为自己不是她亲生的。有时想离家出走,远走高飞,去找亲生父母。
上高二那年,父亲突然生病,瘫痪在床。我没与父母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学校,进了工厂。我觉得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在他们困难的时候,休学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弟弟们。进了工厂后,每月除了送工资外,我很少回家,与母亲的交流更少了。
在这个家里,我似乎感觉不到母亲对我应有的亲情。当我结婚后,我竟然离开了病中的母亲,随老公调到外地。
在外地工作的我,几年也不回家一次,每当听别人说起母亲是多么爱自己,关心自己时,我对母亲的回忆不是爱,而是恨。我有了儿子,知道了养子的艰辛,对母亲慢慢有了感情。但这种感情不是母女之情,而是怜悯。
二十八岁那年的秋天,突然接到弟弟发来的电报:母亲病危,速回。
我顾不上请假回到久别的家,母亲已经在医院昏迷了三天。
来到病床前,看到躺在病床上母亲浮肿的脸、身体时,泪水决堤了,顷刻间浸湿了衣襟。
“你是三女儿吧!?”给母亲量体温的医生说,“你妈妈已经没有知觉三天了,不能再和你说话了。”
听完医生的话,我大叫一声:“妈——妈——”
“看,你妈流泪了。”医生突然惊叫。
我急忙擦拭眼泪,看到两滴硕大浑浊的泪珠顺着母亲毫无表情的面颊滚动着——
“你妈已经不行了。她一直不断气,就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啊!”医生取掉母亲手上的针头。
把母亲送到父亲身边的第三天,我问正在整理母亲遗物的姥姥:“我是妈亲生的吗?”
“咋问这话?不是你妈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姥姥说,“还在记恨你妈?她都是为了你好。当初为了能让你上学,不受人欺负,才不让你喊她妈的。”
真爱总是蕴藏在不经意的爱之中,只是你没有感觉到,真爱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