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禾
在南郊待到第三个小时,也就是晚上七点钟,天色将暗尤亮的时刻,醉意方才散去。这些在天光下安然无恙的事物,树木,麦子,花草,斜顶的房子,开阔地,它们的颜色似乎躲藏到天光的蛊惑之内,而其中含有的暗示却蠢蠢欲动。
这些大麦、燕麦,被视为麦田里的杂草。从收获的角度看,似乎是的,它们籽粒清瘦,产量极低。这不大实用的植物生长得如此漫不经心,就连那种轻逸,也是漫不经心的。大麦,是你带给我的第一件礼物。这种有着长长的芒须的植物,那点傲慢像你,或者我;它的气息需要在灵感突降的时刻才能闻到,不迎合,不缠腻,但是暴烈、浑厚。还有芦苇,哦,它们或许是荻。我们坐在塘边的大石头上,看芦苇刚刚抽出的新穗。我们乘脚踏船,从一片湖的东岸,到西岸。
你说,就是在湖心翻船,我也能把你带到岸上。
这固然貌似幸福;但我不喜欢经历自己全无把握的事。我希望将要获得的一切与我匹配,再多,我会恐慌的:我不知道它是否含有虚拟,更不知道我会否因而失去向度。
简朴的舒适,漫不经心的亲密,也许唯有在遥远的时光之后,一切嚣张偃旗息鼓之后,回头的时候,才会带有幸福的味道;当时,它仅仅是片刻的甜美。它太轻太虚飘。对于怀有野心的人来说,这只是点缀,远远不足以构成牵挂。也唯有在若干年之后,等到风景看遍,我们可能会蓦然醒悟,原来那耗费了无数青春的,不过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而当下,我们不会的,谁都不会可惜这丧失,不舍得片刻的停驻,不会在任何一种境遇里安静下来。
人生有许多境界,并非我们刻意要抵达,而是原本纯洁的向往被不断地怂恿,不知不觉之间,我们已经被抛了过去。我们都是傻孩子,总以为有许多糖果等在前面。我们爬行的速度很快,膝盖都磨破了也在所不惜。我们依从着一种进取的惯性拼命赶路,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停下来。这是怎样的焦急呢。沿途的风景再也不可见;某个角落,缓慢的歌声再也不可见;彼此给予过的和煦,再也不可见;夜晚的月亮在犬吠声里悬上高空,那辽阔的静谧,再也不可见。
此刻,当我离开人群的时候,似乎可以确切地记起你的好:坚实的良知,刀剑般的锋利,旁若无人的骄傲。只是对我来说,相信是困难的。当过往在心上积垢太深,当质疑和傲慢成为难以破除的习惯,爱上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积习绑架了我的感觉,让我成为自己的魔鬼,也成为直觉的杀手。我已经习惯了反问,已经习惯了说,真可笑,或者说,不至于。对于突然袭来的这些,我难以无视,却也难以准确地掂量。偶尔,我也会疼的。偶尔,那一点疼会洞穿肺腑。也许这就是无可回避的折磨,只是,它会很快过去。
打开车窗,在田野边小憩。想念经由梦境碎片般地落下来,似若从庸常的麻木里被抛掷而出。你在临水的阳台上,靠在藤椅上吹埙,眉目凛冽,神色禀然。这时候,胃在抽缩,在微微发酸。也许,那些曾被骄傲和玩世的外表遮蔽的表白,那些被我冷嘲的话,竟是由衷的。相信总是好的,纵然不爱;留一点纯洁总是好的,纵然难以爱。
天光微暗。我看见月光流泻,万物渐渐褪去彩色。好庞大的月亮。也许会有人吟诗的,月色之下,也许会有人犯起傻来,像古人那样在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