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爱毛

我到北戴河开笔会，在工艺品商店里看到一盒红泥烧制的娃娃，娃娃们拳头般大小，笑眯眯的，有的扳着自己胖乎乎的小脚，有的用小手抓着自己的耳朵，看上去憨态可掬、活泼灵动。我立刻喜不自禁地买了几个回来，放在自己的书桌上。看娃娃们一眼，我心里便幸福一次。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娃娃们的胖手胖脚，还有他们圆溜溜的小脑袋，心里惋惜地想着：我的孩子长大了，已经不再是娇憨的小娃娃，我只能拿目光无限爱怜地望着他，哪怕与他近在咫尺，却是不能再拿手去爱抚他了。想到这里，伤感便像潮水一样，一点一点地漫过我的胸裥，甚至淹没了我的五脏六腑。我在心里说：早知是这样，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应该更多地拥抱他、亲吻他才好。现在，除了远远地注视着他以外，我束手无策，这是多么无奈的事情啊。我想到了王朔。他那样一个爱调侃的作家，在提到他自己的女儿时，却十分严肃地写道，女儿小时候，他把女儿抱在怀里，一遍遍地狂吻着她的小脸蛋儿，一边吻着一边沮丧地想：女儿一旦长成大姑娘，自己就再也不能吻也不能抱她了，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这是每一个做父母的都要面临的窘境。东方人自古温婉含蓄，孩子一旦长大，和父母之间便再也没有亲昵的肢体接触。不要说亲吻或拥抱之类的举动，连拉手的机会也不多。记得我念小学的时候，因感冒发了烧，父亲把他的额头贴在我的脸上，来感觉我发烧的程度，事过几十载，那个亲切的举动我至今不能忘怀，想起来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暖流。记忆中，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抱我，而我则连一次都不曾拥抱过他和妈妈。

我们这个民族实在太害羞和含蓄了啊。不要说像西方人那样用拥抱和亲吻来表示对父母的感情，甚至连“爱”这样的字眼也说不出口来，常用的示爱方式就是买衣服或是吃的给老人，要么干脆给两张钞票完事。可是，父母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有时候我真是很想把自己的感恩之心说出来啊。

有一次，我到北京的鲁院读书，中秋节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忽然非常地想家，那满肚子滚烫的话再一次地涌动在喉间。然而，当我拿起电话来的时候，却终是半句也说不出来。我忽然一阵伤感。我那么爱自己的父母，他们为了儿女把心都操碎了，为什么我连一句感恩的话都没办法传递给他们呢？于是，我打开电脑，流着眼泪，不管不顾地给父母写了一封信，然后，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发到了弟弟的信箱里。那是我今生今世写给父母的唯一一封信。

现在想来，我到底还是勇气不足。我把爱意藏在羞答答的文字里，而且以邮件的形式发给弟弟。父母不会使用电脑，显然，必得有一个人替他们把信读出来，于是，我便间接地把这倾诉感情的难题交给了另一个人。后来听妹妹说，是弟媳替他们读了那封信。当时除了我以外，父母和姐弟们全都在场，大家像开会一样正襟危坐在放电脑的房间里，屏息静心、认认真真地听弟媳清雅给他们读信。父母在听信的时候，眼睛里都蓄满了热泪，那心里一定是很温暖的吧。

后来，爸妈有些忐忑不安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信”藏在电脑里，像个影子一样，没办法拿在手上想摸就摸、想看就看。显然，他们对“电脑”这东西不大懂。当弟媳明白他们的意思以后，马上把邮件的内容拷在优盘里，到街上去打印了出来，于是，这封信终于可以被父母拿在手上“摸”和“看”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爸爸把信放在住室的抽屉里，每逢某个子女去的时候，便得意地把信拿出来，很认真地请他念给自己听。他高小毕业，是认识字的，不过，还是喜欢自己坐着，然后让别人来念，面他则眯着眼睛专心致志地听。我想，听着“我爱您”这句话从孩子们的嘴里念出来，大概很是受用吧，就像喝着他最爱喝的老白干一样。中秋节又要到了，让我们每个做子女的都把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爸爸妈妈，我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