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的阴差阳错,使下岗工人董丹摇身变为记者招待会上的“贵宾”?置身于每一场宴会,董丹惊叹:爱鸟协会可以大啖孔雀宴;付不出工资的老板可以尽享女体盛;工厂为了私利竟用头发做酱油……在吃香喝辣、酒色艳情之余,隐藏在美食、美女背后的社会真相触动了他的真情。当董丹开始尝试着把真实的事实公布出来时,事情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严歌苓 著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一个村姑和一个牛郎
董丹一连五天都没出门,努力想把答应俩老头儿的文章写出来。努力了半天,毫无结果。一周过去了,他才想起来问小梅,那天鱼翅宴吃得怎样。她回答说她那时候已经想离开了,但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到报到处要她的信封。
“拿了信封你就走了?”没有走。她打开信封之后发现里头装的是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她又跟女工作员说,等等,里头少了东西。我知道来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该领一份钱。女工作员于是反问小梅:是谁叫你来领钱的?
他再回到那家地下室旅社时,白钢与那两个大爷几天前已经退房了。
高兴告诉他,她已经为那篇农民的文章找到了地方发表。董丹跟她道谢。“谢谢值几个钱?”她说。“明天我就会打电话给陈洋。”“你现在就打。”高兴拿出手机拨了号,立刻转给董丹。
“他的未婚妻不愿意我们见他的。”“我们一定得去。”她说她开车送他去首都医院,他进去采访陈洋,她在外面等。
董丹在楼下的会客室见着了陈洋的未婚妻。他们一走出电梯,就听到陈洋房间有一大伙人谈笑喧哗。打开门,里面不是一个正在养病的老人,而是一个饮酒作乐的小型聚会。
李红递给董丹一杯酒。“我一会儿就要走,今晚还有事。”董丹说。看来是没指望采访了。“唉,你给我办件事吧。”李红说,“你能不能去帮他买一些无糖的蛋糕回来?再顺便跑一趟他女儿的寄宿学校?跟她老师说,别忘了她今天晚上有钢琴课。喔,他女儿的名字叫做陈雪鸽。”“好嘞。”记住,记住,陈雪鸽。“太谢谢了。你看我这儿一时走不开,都是一些特别重要的客人……”
等董丹买了无糖蛋糕回到陈洋的病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病房里仍然笑闹喧天。董丹打算离去时,发现老头儿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抓住他外套的衣角。他轻轻把衣角抽了出来。在董丹心里,大师其实像个孩子,没有安全感,特依赖人。
电梯来了,李红却从病房追了出来。“等等。”她说。“明天一大早,他要去看个中医师,可我九点得和一些收藏家见面……”“那行,我陪他去看中医。”董丹说。“没有你的帮忙,我还真不知怎么办。”她说,并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过了一个礼拜之后,甚至连陈洋都习惯叫董丹帮他做事了。“你结婚了吗?”一次老艺术家问道,一边用手扯着毛笔的笔尖。董丹笑说他结婚了。他心想,他已经告诉过他四次了。“你们俩怎么认识的?”董丹是五年前在他老家遇见小梅的。那时他在厂里刚满师,回家探望父母。到家的第四天,他在自家的前院瞧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补衣服。他从窗子里喊了一声“喂!”问她在做什么。她回答她有名有姓,不叫做“喂”。他走到屋外,看见她原来补的是他工厂的制服。董丹问她:“你怎么可以随便帮陌生男人补衣服?”她指着停在屋檐下的那辆旧自行车:“看到没?我把它擦那么亮。”
董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看她偏过头去咬断线头。她后颈毛茸茸的,好年轻。他说她不可以帮一个男人做这些事,除非是她喜欢他。
她抬起眼笑道:“我是喜欢他呀。”董丹立刻红了脸:“这个男人你连认识都不认识,怎么知道喜欢他?”“我在市场上和他擦身走过,看见他走去小酒馆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喜欢他了。他和村里人喝酒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他。他帮每个人付了酒钱,他还讲了好多故事,像个说书人似的。”
“一个男人招你喜欢也不难嘛。”董丹哈哈地笑起来,“你知道一个姑娘家这样说话,是很危险的。”“咋危险了?”董丹不回答。莫名地紧张让他笑个不停。过了一分钟他才说:“反正你不能跟男人说这些。”他呵呵笑着,摸起她的手来。
之后他并没把她放在心上,直到有天晚上他去看露天电影,才又碰到了她。
一周过去了,董丹就要回北京了。他到集市上希望再碰见叫小梅的女孩子。他说他也喜欢她。实际上,他对她的喜欢已经让他想着将来带她去北京。
董丹将回北京的日期延后,来到女孩的家里。那是一户一贫如洗的人家。他只待了十分钟就沮丧地离开了。女孩家里告诉董丹,农场主愿出三万块钱作为聘礼。当天夜里小梅便逃出来,跑到了董丹父母的住处。他带她到了邻县,等待下一班回北京的火车。
董丹以前跟陈洋说这个故事时,都没像这一次说得这样完整。这次他也不敢保证老头听完会记住。
有一天陈洋跟李红大吵了一架之后,突然说,他多么怀念像董丹和小梅这样的爱情故事。
“一个村姑和一个牛郎。”他凄然地笑了笑。“这种爱情故事在大都市里早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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