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著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董丹在人体宴上痛打吴总

董丹摸了摸他口袋里那封盖有某报公章的介绍信。他在餐馆门外逗留了许久，一直观察门口登记处的动静。一身珠光宝气的女老板在迎接宾客时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站在由菊花堆砌的王位下。

如果人体宴里有警方的卧底怎么办？他们或许猜到，一些像董丹这样的宴会虫会来这里冒险。一辆加长型礼车在门口停下。董丹发现车里这位重量级人士不是别人，就是那位吴总。他大声地跟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跟女老板以及柜台小姐调着情。

“迟到了，吴总！”女东道主道。“我知道！”“迟到罚酒三杯喔！”“罚十杯！”他们大笑起来。

“各位先生女士，我们现在就要开始了。”女老板宣布。瞬间她的身影被几百盏闪光灯照得全白，仿佛冻结在那里。

董丹通过登记处时很顺利。他走进大堂，音乐恍若隔世。灯光全暗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点点烛火。穿着雪白丝质制服的服务生推进来六部小车，他们用拇指与食指捏起丝巾的四角，丝巾一点点揭起，食物与鲜花立刻映入眼帘。丝巾最后被提起，人们才看见玉女们的真面目。

客人们端着盘子，绕着以身体当器皿盛装昂贵海鲜的女郎们徐徐行进，仿佛在葬礼上瞻仰遗容。甚至连原本要制造欲仙欲幻氛围的诡异音乐，都让每个人感觉焦灼不安。

女老板也注意到大厅里的尴尬气氛。她用愉快的声音说：这些女大学生们个个成绩优异，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在座的总执行官、董事长们的助手或小秘书了呢！客人们都笑得很僵。

现在只剩女孩私处部分的食物了。吴董走向前去，带着戏谑意味地夹起一大块龙虾肉，然后退到一边让大家看看肉底下那一块柔滑的突起。众人目瞪口呆：一颗乳头在他们眼前活了一样渐渐挺立起来。

老十的身体现在已经完全裸露在眼前了，看起来并不像董丹记忆中那么新鲜，想必是被冰得过头了。然而董丹还是认为她是这六个女体中最美的。董丹走向前去，轻轻叫了一声：“老十。”除了老十，没有人听见。他又轻唤了一声。她的身体开始轻微抽搐。董丹失神地站在那儿，瞪着她。顷刻间她的身体害臊坏了。一具裸体竟然有着如此的害羞表情。

这时女老板宣布，这些睡美人们将要醒来，恢复成正常的女大学生了。董丹站在角落里一座巨大的菊花造型下面。接着女郎们以舞蹈碎步走向每一位客人，公主似的行礼。老十有些心不在焉，眼睛瞥来瞥去，四处搜寻着董丹。

董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走去。两名男子尾随着他。接着他听见另外两个人也从餐厅里走出，跟了上来。

“跟我们走吧。”其中一人说道。董丹乖乖地跟着他们往外走，左右各一个警察，身后还跟了两个。董丹看见一辆警车从停车场开出，朝他们驶来，同时也听见了手铐准备就绪，发出叮当的声响。一阵剧烈的反胃突然袭来，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发出一声畜类的低吼，弓下身开始大吐特吐起来。他的腹底似乎有一台强有力的泵，把所有固体、液体的东西全从他的嘴里泵压出来，掷地有声地落在路面上。他感觉这一年半以来白吃的所有好东西这会儿都给倒了出来。他渐渐不再发出呕吐的吼叫，然而还是没吐干净。胃液已经不是酸的，而是苦的。苦味是来自母亲煮的榆树皮掺和的小米糊糊。接下来是剧烈的疼痛。他的五脏六腑天翻地覆，感觉上他把自己三十四岁一生的饮食历史都吐了出来。

那几位警察在他们勤务范围内，全站得离董丹老远，嫌恶得喉结上下抽动。警察们见他用手猛力一撑，把自己撑得站立起来，却又踉跄几步，整个人空洞而憔悴，比他们印象中的他小了一圈。

“我想跟我女朋友说两句话。”他用被胃酸腐蚀的声音，向站在他右手边的便衣警官哀求，“我不想让她担心。”四个警察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站在董丹右边的那位扬了扬下巴，表示同意。

董丹带着轻松的微笑，走到吴总的身边。董丹摘下腕子上的手表，把它绕在右手的指关节上。你绝对不会相信董丹的出手会这样利落、快速、有力，除非你熟悉他在工厂里打架成性，以及他在军队里练就的好体格。他一向崇拜仗义勇为的流氓英雄。等宾客听到声响时，吴总早已应声倒地，一脸血趴在大理石地板上。

警察根本来不及阻止董丹，等他们回过神来，董丹已经又朝吴总的头部踢了好几脚，就像一个足球队员在踢一个漏光了气、弹不动的足球。

“我的耐心用得差不多了，啊？”陆警官对董丹道。“嗯。”你才不会没耐心呢，这么长时间你按兵不动，跟我跟得比我自己的影子还紧。你用你的耐心放长线钓大鱼，抓了我又放，想让我为你们带路把所有的宴会虫一网打尽，不靠耐心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