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知道董丹在正式判刑前不必穿上囚服
电视访谈的著名主持人抬起头,看见董丹正穿过犯人会客室朝他走来。董丹不像这儿其他的警官或访客,似乎并不认得他这张家喻户晓的面孔。在董丹出现之前,主持人已经花了二十分钟为所有人签名,签在他们递上来的各式各样的纸片上──从小记事本上撕下的纸片,到购物收据、车票、纸巾、餐纸。他一直签到董丹跟着他的助理走进来。
向他走来的董丹长腿长臂,肩膀宽阔,一看就知道是个地道的西北汉子,并且有种说不出的持重感,不是轻浮的类型。
“董先生,幸会。”董丹笑了笑,不习惯主持人这样称呼他。董丹仍然穿着自己的衣服,一件驼色毛衣,一条卡其裤。主持人知道董丹在正式判刑前不必穿上囚服。
“希望你不介意,我们选择你作为我们对宴会虫现象报道的主人公。这个现象反映出我们社会一些腐朽没落的侧面。”主持人道。
董丹又笑笑,说他不介意。那是一个没精打采的微笑。然后他问,能不能打听一下,为什么会单单挑上他上电视访谈节目。当然能打听,因为董丹是一位下岗工人,而下岗工人是一种很有代表性的社会群体。这些下岗工人曾经被喻为是国家的顶梁柱,是社会主义的领导阶级,不是很有讽刺意义吗?这就是为什么他董丹够格做所有宴会虫的主角,成为访谈节目对象?是的。那就谢谢了。
主持人告诉董丹,他自己也曾经乔装混进那些宴会。他戴着假发、假胡子,或者戴不同式样的眼镜。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是一只宴会虫。董丹笑了,问他印象最深刻的菜是哪一道。主持人说,他反对大吃大喝,所以他从来没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笑什么?没笑什么。这可是一个访谈节目,所以必须有问必答哦。行,一定有问必答。董丹表示服从。
“警方知道我正在收集有关宴会虫的资料,所以三个月前他们给我看了你的档案。那是你带着你妻子去吃鱼翅宴之后。”“我猜也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带她去那场酒宴?”“不知道。我惦记她,离不开她……”他的手指头在桌面上缓缓移动,画着忧伤的圈圈。“你想想看,一个人活一辈子,从来不知道鱼翅是啥玩意儿?对我媳妇儿来说,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根本不存在:海瓜子、鸽胸肉丸子、黑森林蛋糕……这是不是挺惨的?也不公平,是不是?”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冒险的原因?你现在觉得当初的冒险值得吗?”“我应该把她培训得好点,再带她去。我真蠢。我就是太着急了,想在我洗手不干之前,让她尝到那些菜。”“为什么要洗手?”“烦了呗。后一段老有人来烦我。那些人就不能不理我,让我清清静静地在那儿吃。”
“不过你后来开始写作了。还写得不错。”董丹不做声,一径微笑着。董丹让主持人明白,他懒得对此辩解。
“事实上,你已经开始明白什么叫做新闻,以及它所带来的责任。”“真的?”“那篇关于孔雀宴的报导,就挺不错。你写得非常独特生动。你描述食物、它的气味以及口感很独到,尤其是描写陈洋的动作、谈吐那些地方。有这样的文笔,你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记者,也许还可以是一个好的食品美学家。很可惜,在中国还没有这种行业。因为我们社会中有一种伪善──很多事情,你只做不谈。除了这一篇东西之外,你还写了其他什么吗?”“没有。”“有关白家村干部的那篇文章呢?”主持人两天前访问过高兴,她告诉了他,这篇文章经过了许多删减修改后就将发表。“那东西后来是别人写的。”“能不能就它多说几句?”“高兴说我在处理这个题材上,没法跳出我农民出身的格局,还说我太庸俗滥情。所以她差不多把它重写了。所以那是她的东西。”
主持人笑了。董丹——一个诚实的宴会虫。
“这么说吧,关于白家村那篇报导,是你帮高兴打了底,所以你也该得点儿分数。”“其实你上诉很有希望。你毕竟发表过文章,尽管登在不起眼的刊物上,但你仍然可以辩称自己是一位自由撰稿记者。你会聘律师吗?”“你觉得我聘得起吗?”“找一个不太贵的。高兴说她有律师朋友,收费可以看情形而定。说不定你出去以后还真成了一个记者。”
董丹再度笑了笑。主持人现在已经熟悉,董丹微笑代表的是不同意。他已经对他的微笑不耐烦。看来要让董丹开口说出实情十分困难。
“你从来不想成为记者?”“刚开始的时候想,后来就不想了。”“为什么?”“太费劲。”“你是指要去帮那些假药宣传什么的?还是说,为了登文章,你老得找一些权势人物帮你?”“不是找,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