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离婚两年后碰到前妻蒋芳的。那时候离婚大战已经烟消云散尘埃落定,人就是这么奇怪,在一起的时候如仇敌相见分外眼红,等两个人都受伤倒下,远离了婚姻这个前沿阵地的时候会思念起曾经的敌人,不经意间还会涌起化敌为友的冲动。
那个夏至的夜晚我百无聊赖地在卫河边散步,鬼使神差地闯入了一群老年人中间。卫河边有一个公园,绿柳岸边,音乐声在枝叶间缠绕,使夜的气氛变得淡定从容。老年人结对跳着交谊舞,那个扎着灰白马尾辫的瘦老头很明显是这里的领袖,正搂着一个略胖些的老太太指点她的步伐。老太太不时在音乐里绊脚,脸上露出羞赧的笑。
我想起来,那年厂团委举办舞会,我就是这样笑的。蒋芳当年是厂里的文艺骨干,活跃分子,她被厂团委指定为那场舞会的老师。她的左手搭在我的肩上,右手和我的左手紧扣在一起,嘴里念着一二三。我低头看着脚下,即便如此还是像走在田埂上,一不留神就要倒下。我似乎永远不能把耳朵和脚丫统一起来,顾此失彼,一曲下来就汗湿得就像落汤的公鸡。蒋芳说,跟你跳舞比抱着一头熊都累。她鼻尖上渗着汗珠,那嗔怪的模样十分好看。教会每个青年跳舞是他们这些跳舞老师的政治任务,被教会的人放了单飞,可以去跟任何人跳舞。我的笨是我的幸运,因为笨,蒋芳准备在我身上耗费毕生心血。经过了几个周末,我终于明白了慢三步是怎么回事,慢三步就是后来我所知道的华尔兹。我的进步也终止于此,快四,不会,快三,不会,自由步,更不会。我只会最简单的华尔兹,直来直去的,划船步做梦也学不会。因此以后的舞会我还是参加的,只是常作壁上观,把自己观成一尊雕塑。只有在慢三音乐的前奏荡漾起来的时候我的心里才蠢蠢欲动,但是我不敢去主动邀请女孩子跳舞,如果不幸邀到一个舞性很好的女孩,那可要露怯了,她们的划船步危险得像绊马索。我的老师,我可爱的蒋老师总会从舞蹈的海洋里奋不顾身地朝我游过来,然后把我拉下水去。有她带着,我内心充满了安全感,不怕沉入水底。
那时候露天的、室内的歌舞厅如雨后春笋般地从陈旧的建筑物里、从彩条布围成的空地上破土而出,为我们恶补业余文化生活的空虚。我们也因此从团委的周末舞会跳上了街头,从周一跳到周五。在蒋芳无数次将我的手攥在她的手心里的时候,我终于把她的心攥在了我的手心。蒋老师于是变成了蒋芳或者芳。
我想如果我们不离婚的话,今天我们会在这个公园等待华尔兹响起。我这么想的时候华尔兹就真的响起来了。我把左手举高,把右臂环绕过来,搂着虚拟的蒋芳,在场边挪动着步子。我的华尔兹的步伐这时候已经很像模像样了。但我并没有向舞池的深处游去,我这个形单影只的舞者只配在池边做一条溜边的黄花鱼。
我华尔兹步伐的进步得益于蒋芳的同学冉小娜,那时候蒋芳已经不跳舞了,她下班后只在厨房里、在洗衣机边独舞,那个独舞的姿态并不好看,邋里邋遢的。而我却精力旺盛,寻觅到了冉小娜这个新的舞伴。冉小娜欣赏我的舞姿,把我捧得仿佛是舞林高手。有时我们也在床上比划华尔兹的动作。我和冉小娜跳着跳着,回望了一下,发现我们已经游到了无边无垠的大海中央,我知道我已经无力游到岸边了。而当我和冉小娜都意识到危险的时候,两人也只有各自逃命了。
我在老年人的舞池边搂着虚拟的蒋芳,心里在不住地叹着气。嗖的一束光击中了我。我不知道那束光来自何处,也不知道是灼热还是冰冷,光束逼迫我收起了动作。我在岸边坐下,寻找那束光源。终于在目光穿过了舞池中的人群后找到了那束光源所在。蒋芳,鲜活的蒋芳正在彼岸冷静地欣赏老年人的舞姿,间或把目光释放过来,击得我几欲晕厥。
又一首华尔兹舞曲响起来,是那首我和蒋芳跳过无数次的《田纳西华尔兹》。我鼓足勇气,绕过了漫长的海岸线。我对蒋芳说,真巧。蒋芳翘起嘴角笑了一笑,轻得像这个夏夜的风。我说跳一曲吧,并且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蒋芳把手搭上来,我们缓缓地滑进了田纳西华尔兹。这大概是我跳得最投入的一次,投入得忘记了所在何时何处。田纳西华尔兹,令人心醉的华尔兹啊。
我和蒋芳的缘分也许只剩下了这支华尔兹。跳完了这首曲子,蒋芳就告辞了。临走时她说,你知道吗,这不光是一首曲子,有歌词的。
我不知道蒋芳这句话到底是何寓意,回到家赶紧上网查找《田纳西华尔兹》的资料。美国著名的女歌手PattiPage用上个世纪50年代的声音唱道:当我和我的亲爱的共舞田纳西华尔兹时/碰巧遇上我的一位老朋友/把她介绍给我的心上人/但他们跳舞时/朋友从我身边偷走了我的甜心……
优美的旋律掩盖不了忧伤,掩盖不了世纪的忧伤弥漫在我的房间,并慢慢地把我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