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茶喝完了，杯子也就空了。空的杯子放在桌子上，静静的，是一种等待，也是一份回味，等待着下一次茶水的注入，回味着曾经充盈的茶香。

空杯是低眉内敛的，却又目空一切，低眉内敛是它的一无所有，目空一切却是因为它有白手起家的资本吧。我想，只有凝视过空杯的人，才能感受握手充实的丰盈。相对而言，从前的杯子除了充满茶水、酒水之外基本就是开水了，现在空杯可以装咖啡、饮料还有情欲，旧时的一份风雅换成今日的几丝暧昧。空杯在想起古人的夜晚通体透明，空杯在想起古人的夜晚却也满怀惆怅。

徘徊在新与旧之间的空杯，一面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另一面则是落花流水春去也。人间多少事，欲说还休，空杯悄悄地把一切尽收杯底，付诸沉默。杯无言，时间深处的风在诉说……

好多年前，我路过小城巷口的一家工艺店，发现货架上摆满了空杯，它们倒扣在木板上，在日光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它们寂寞的光芒不无寂寞，但分明还有一副自负，一副底气十足的勃勃雄心。

空杯空空如也，却可以装下整个天空，未来如黄河长江，滚滚而来，由它们在杯底翻腾击浪吧。空杯在眼前神散意闲地散步，在唇边摩挲，绕着桌子旋转，杯子的四周兀自挂着水滴，晶莹剔透像草上的露珠，又抑或是女人的眼泪？泪水苍凉呵，不说境况苍凉，却道天凉好个秋。楼上不去了，电梯坏了，安全道堆满垃圾，让人欲走还休，还有什么好说。且喝一杯茶，杯是空的。旧茶不去，新茶不来，这是禅宗的洒脱；旧茶虽去，新茶未来，这是凡人的疑惑；一头恋着旧滋味，一头想着新感觉，这，却是空杯的姿态了。

空杯的姿态一心如洗，只剩空气，你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何只空气？人心亦复如是。打开灯，在白墙上，空杯投下疏淡的影子。影子只有在月色下才能摇曳生辉，古人醉心月下看美人，大抵也是为了娇影婀娜的风情万种吧。

古人呵，你们还有雅兴吗？与一帮古人喝茶，他们诗云子曰，我懵懵懂懂；我南腔北调，他们莫名其妙。真是不好意思，那就不再奉陪了，挥挥衣袖，我回到了我的时代，我带走了我的空杯。

醒来，在桌子边，在旧书旁，在午夜，睡眼惺忪，我看见颓废的空杯一头雾水，慌忙紧紧地握在手心。

空杯安稳的，很沉得住气。空空的杯子，刚才也在桌子上做梦？是古时的幽梦还是现世的浮梦？和文人赋诗唱词还是与侠客把酒言欢？昨夜的茶渍还在，紫的、乌的、黄的、酱的，空杯的壁沿像爬满藤蔓的瓦屋。秋天的原野，藤蔓枯涩。枯涩的还有草书，草书却是旧时的风采，我看不到，也摸不着，那就吃一尾草鱼。鱼汤鲜美，肉质细嫩，可是鲜美细嫩也遥不可寻，它们留在记忆中的农舍，留在乡下的池塘，留在餐桌的海碗里，我带不走，我忘不掉。

那个周末，去郊外采回了一枝菊花，我将它插在空杯里。空杯无色透明，菊花冷香扑鼻，它们密密麻麻紧靠着，空杯收藏起那一抹来自东晋的轻逸。

谁道空杯无我？我说空杯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