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儿
一向荒凉的河滩上突然聚了不少人,围成半圆,指指点点。
我钻进人群。清澈的河面漂了一具女尸。慌慌张张跑回家。妈妈说,那是邻村的女人想不开,寻无常了。
自此,无常这两个字,就和死亡连在了一起。恐怖、恐慌、阴冷。小小的手含在妈妈的手里,很温暖,很妥帖,像偎依着一座青山。
那年,我六岁。
在村子里读完小学,风一样四处漂泊。即使上班了,也难得回去。总感觉,青山是不会老的,有太多的光阴还等待我去挥霍,有太多的母爱在等待我去享用。
突然间,母亲去了。不是她去寻无常,是无常把她寻走了。
瘫在母亲床头,她躺在被窝里,面色灰白,手冷如冰,再也不吃喝,不张嘴说话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回答我的,只有闪闪泪光。
父亲告诉我,母亲生病那几年,每逢周末,就到村口等我,等她曾经的幺儿归来,却常在满天星斗下失望而归。但她不让父兄去市内寻我,怕影响我的工作。一个农村娃子,有份安定的工作,是多么不容易啊。
临终,望着哭泣的我,病得枯槁如草,一向慈祥的母亲安慰我说:“孩子,你姥爷常说,人死如灯灭,早晚都有这回事。别伤心。娘没福分看到你成家,你要自己珍重,一定要找个脾气温和的,身体好的,别像我,半路把你们撇下。”忽然间,她声音粗了,强抑哽咽,说:“傻孩子,你整天在市里忙啥呢,也不回来。你不知道娘多想你!”说完,闭了眼,泪珠一串串滚。
母亲去了,她的眼泪却一直在岁月里淌,深深地,深深地淹没了我。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但父亲还在。母亲去世后,他更加温和了,仿佛有了母亲的影子。虽然我始终把他看作苍老的山,但无常的经验告诉我,他也只是一座冰山。于是,每周都骑车回乡,即使酷热,即使寒冷,即使有风,即使落雨。为的是和父亲团聚。为的是蹲在庭院的草木间,陪他说说话。车后少不了驮点水果、鲜肉,那是一颗愧悔的心。
我和信佛的姐姐日日祈愿父亲能长命百岁。73岁那年,他心脏病刚出院,住在市内。吃完晚饭,我快步赶去医院灌氧气,好让他吸。回来后,却发现父亲静静地,静静地睡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他也被无常寻走了。
年轻时,感到无常离我们很远很远。过了35岁,才知道,无常离我们很近很近。
仿佛春天刚一抬头,岁尾就到了。仿佛一支烟还没抽完,老同事、旧朋友就成了火葬场里灰白的灰,云端的烟,只留一帧图片,嵌在冰冷的墓碑上。
曾经,我的脾气很坏。曾因为婚前的罅隙,和岳父岳母闹过不少别扭,长久不归。
有一年,我们终于主动回去过节了。岳母笑出了泪:“孩子们终于长大了。”
是天地的无常,教会了我如何去爱人。教会了我们宽容和忘记。
在无常的脚步声里,我们都是转瞬而逝的白云,有什么怨,不可以忘记,有多少情,还能留给我们任意挥霍呢?
一位比丘朋友读了我的文章,告诉我:无常是天地的规律。您要换一种眼光来看待它。因为有了无常,难耐的灾难和痛苦才能过去;因为有了无常,我们才有机会不断自新;因为有了无常,孩子们才得以长大;因为有了无常,才有了千年古树冠盖如云的风姿,也才会有白头僧侣的非凡修为。
花在无常里枯萎了,但只要我们努力,无常还会带给我们更多更美的花;情在无常里凋零了,但只要我们反省,无常还会带给我们更丰沛更圆润的情感。
心,豁然开朗了。无常是一位最好的老师。在无常里,无数次折断的希望,可以长成蓬蓬大树。在无常里,高楼大厦也会变成茫茫大地。因此,对已经无常的事情,不必悔。因此,对眼前的风光,不必痴,也不必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