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莫言长篇新作《蛙》,《蛙》是作者的第11部长篇小说,作者十年酝酿、四载笔耕、三易其稿、潜心打造的一部触及国人灵魂最痛处的长篇巨制。
至于为什么起这样一个书名,莫言说“蛙”其实是一个图腾,是作为繁衍的象征。小说中,“蛙”和“娃”有着许多关联。
莫言说,十几年前我就说过,作家要写灵魂深处最痛的地方。写人的灵魂,写人的忏悔,这也许就是《蛙》这部作品的价值所在。
1月6日,莫言接受了晚报记者的独家采访。
晚报记者 尚新娇
原名管谟业,生于山东高密县。1986年发表中篇小说《红高粱》,反响强烈。之后莫言陆续创作了《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等小说。由于童年大部分时间在农村度过,莫言一直深受民间故事和传说的影响。《蛙》是莫言4年来的新作,小说通过讲述一位乡村女医生的人生经历,既反映了乡土中国60年的生育史,也揭示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灵魂深处的尴尬与矛盾。
记者:姑姑是《蛙》中的女主人公,她既是“送子娘娘”,又是“堕胎杀手”,你怎样看待这样一个矛盾体呢?
莫言:“姑姑”这个人物太丰富了,当然生活与小说是有区别的,并且悬殊很大,生活中的姑姑出身地主家庭,从上世纪50年代就从事妇女生育工作。两个人的出生不同,命运也不同。让我来判断生活中的姑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是好人,因为把别人放在那个位置,她未必做得更好。
五六十年代,姑姑为产妇接生,可以说是欢天喜地,充满喜悦,认为自己是很有用的人,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接到人间,新生婴儿的哭声给她带来安慰。
小说中的“姑姑”在80年代,计生工作也改变了她的命运,她是时代的牺牲品。“姑姑”这个人物很难定位,她始终处在激烈的心灵对抗中。
小说展示的是每一个侧面,反映的只是社会生活的背景,是一个时代的总结。
记者:从你的经历来看,蝌蚪这一人物显然有你的影子,作品是否赋予他更多的同情?
莫言:的确,蝌蚪身上有我的影子,这样的人并不是一个,我可以归类其中。蝌蚪的精神历程也是我的精神历程。当年我们都冠冕堂皇地以各种借口来掩盖自己的欲念,这就是那个时期知识分子的灵魂写照。姑姑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许多共性。在漫长的历史时期,许多人没法抗争,办过违心的事。这样的一个背景很重要,小说是写别人,也是写自己。
记者:从《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酒国》《生死疲劳》,你一路走来,创作颇丰,《蛙》在你的写作生涯中占有什么地位呢?
莫言:我在一次采访中说,《蛙》是一座孤独的山峰。写《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是写家族历史传奇。《十三步》《酒国》是黑色幽默,用的是超现实、反讽的手法。《蛙》围绕历史来写,作家介入得比较深。写了自己的心路历史,带着忏悔和罪过。人不能只描写他人对“我”的压迫,而很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我在台湾版《蛙》的序言中写道:他人有罪,我也有罪。所以,我们在批评别人时一定不要忘记检讨自己,不要因为别人偷了一只牛,自己偷了一只鸡而指责别人,原谅自己,五十步笑百步是不对的。写作时要把好人和坏人放在一起来写,即使十恶不赦的罪犯也要拿来写,因为他的灵魂扭曲了才成为罪犯,他的经历或许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记者:你在今年的法兰克福书展上说过,“文字必须抓住社会热点,否则文字就是一纸空文。” 从中可以看到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作家,敢于直面现实。现在文坛有一种现象,就是刻意回避社会矛盾,其作品读来苍白无力,你对此如何看?作家应该怎样反映自己所处的时代?
莫言:要求每个人去冲锋陷阵是不现实的,应该允许别人沉默,不表态,不能用道德绑架别人,所有的人和你一样,都有写作和不写作的自由,必须尊重别人。你自己冲锋陷阵,别人也有保护自己的权利。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成为鲁迅,鲁迅时代也有沈从文,也有张爱玲。张爱玲在抗日时期崛起在上海滩,国破家亡的年代她在写封建家庭,写男女情爱。过了几十年后,并没有因此而否定她的文学地位,她的作品反而成了经典。所以没有必要都去选择重大题材,都去赤膊上阵,金刚怒目,可以写轻软一些的,呈现多种文学形式。
记者:你的作品中有这样一句话,“在北京,我们感到自己是异乡人。”你虽已定居北京30年,但没有写过一部表现都市生活的作品。你是否认为,自己精神的“根”与写作的“根”始终在故乡?
莫言:“根”与故乡肯定有关系,但故乡只是记忆中想象的故乡,是文学意义上的故乡。真的回到故乡,和以前的发小、同学坐在一起交谈起来会有很大的心理障碍。我现实中的故乡是北京与高密,它们两者联系在一起。我作品中的乡村早已不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乡村,“我的故乡”早已将城市经验融于其中,城市经验是刺激我写作的原因。难道只有农村才能称为乡土、故乡?对于王安忆来说,上海里弄是她的乡土,对于苏童来说,苏州的街道就是他的乡土。乡土并不仅仅指的是乡村。
记者:有人说,你是写农村题材的乡土作家。在河南,也有很多以写乡土小说著称的作家,你对他们的作品如何评价?
莫言:中原大地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文化积淀厚重,在这块土地上有河南作家李佩甫、张宇、李洱,以及在京的河南籍作家刘震云、阎连科、周大新、柳建伟、刘庆邦,这是一个强大的群体,像刘震云,善于干大活。他们基本上也是出身农家,写的也是乡村乡土。我与河南作家血脉相连。
记者:《蛙》中的内容都是近几十年我国发生的事情,读来十分熟悉,如在眼前。触及人性的深层,让人感受到现实与愿望、个人与社会的悖论与残酷,应该说,这是一场不可避免、难以化解的尖锐冲突。有人说,只有你这样的大作家才敢写这样的题材,一般人不敢写。
莫言:首先我并不是大作家,人人都可以写,这样的题材在别人的作品里也有,只不过没有作为主要的来写。关于小说中的“姑姑”,生活中我有这样的一个姑姑,是我大爷爷家的。她一生工作了50多年,在她灵魂深处,这是最激烈最复杂的一面。如此,姑姑的人物形象才算真实,才能达到我的写作目的,实现自己的写作愿望。
这个问题摆在眼前,无论是作家还是老百姓都不能回避,写作这样一个题材当然具有挑战性,会带来强烈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