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劲松

嗜好摆弄文字的人，常被人不无戏弄意味地称为“骚客”。尤其是在酒局里。酒局乃欢场，可以玩笑、调情、撒野、逞口舌之雄。如有文人在座，则必多一“骚”的谈资。攻击文人的武器是现成的，那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文人骚客”一词。“古人不是早就说了嘛，文人骚客。不就是说，文人等于骚客，骚客等于风流客，不就是说，十个文人九个骚，还有一个明骚不成只好闷骚嘛，哈哈。”开文人玩笑者，尽管遣词造句各有不同，但意思大略如此。

从青涩年代写文章起，一二十年来，在酒局里我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玩笑。一开始，面对人家善意的或者略带毛刺的玩笑，初出江湖还是个嫩皮后生的我，笨嘴笨舌，面红耳赤，招架无力，只好乖乖地举手投降。那模样，仿佛自己真做过什么“骚事”，不幸又被人发掘了出来。

过一两年，读了屈原的《楚辞·离骚》，略略懂得了“骚”的由来，于是逢人以“骚客”相调笑，总是要一本正经地向人家解释：“骚，是《离骚》的骚，不是风骚的骚。”然后又颇费唾沫地解释什么叫“骚”，什么叫“骚客、骚人”，什么叫“骚体”。现在想来，人家开玩笑，不过是为了活跃酒局气氛，让大家都多喝几大杯，我那么引经据典地与人家较真，破坏酒局的大好形势，实在是迂腐乏味，几乎与那教孩子茴香豆的茴字有4种写法的孔乙己没有什么两样了。

再后来，成了皮厚如墙垛的老江湖了，历经“骚”声遍耳的酒局无数，于是慢慢练就了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往往人家刚刚起头说到“文人骚客，十人文人九个骚”，我就立即从容反击道：“文人骚客，说得好哇。今天我这个小文人，与你们这些大骚客一桌喝酒，真是三生有幸哪！”我此言一出，在座诸人必然一时错愕，不知如何支招。于是关于“骚客”的玩笑偃旗息鼓，转而扯到“李白斗酒诗百篇，所以文人都好酒，所以你也必然海量”之类。

把酒局里的“骚”字话题挂起不说了，还是说说“骚”字的本意，说说《离骚》的骚。

许慎在《说文解字》卷十这样解释“骚”字：“扰也，一曰摩马，从马蚤声”。清代的段玉裁注释道：“摩马，就如同现在人的刷马，引申为骚动”。所以，“骚”最初的意思是骚动，与风骚、风流、骚货之类无关。

但《离骚》里的“骚”则并非骚动的意思。《离骚》是战国末期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所著《楚辞》的代表作和精华，后人给《离骚》戴上一顶“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最长的一首浪漫主义政治抒情诗”的桂冠，并称《楚辞》为“骚”或“骚体”。

关于“离骚”这两个字的意思，古往今来，有很多种诠释。最早的大概是西汉司马迁的，他说：“离骚，就是离忧。”后来东汉的班固解释说：“离，就是遭；骚，就是忧，离骚，就是遭受忧患。”东汉王逸则认为离骚是离别忧愁，说：“离，别也；骚，愁也。”近世的学者一般认同班固的解释。司马迁、班固、王逸这些大家，对《离骚》里的“离”字义的解释不尽相同，但都认为“骚”的意思是忧愁。也是，屈大夫的《离骚》满篇苦闷彷徨、愤世嫉俗、愁肠百结，“骚”字解释为忧愁当是不错。

为什么称诗人为“骚人、骚客”呢？我想，一来，是由于诗人屈原及其名篇《离骚》对后世的深远影响，所以人们用“骚人、骚客”来指代诗人；二来，诗人均神经敏锐、多愁善感，也就是很“骚”，很忧愁；其三，《离骚》里的“骚”这种忧愁，并非屈原个人的小忧小愁，而是大忧大愁，是在忧愁国家、民族和国民的命运，因此，“骚”的延展意义应当是“忧国忧民”， “骚人、骚客”就是“忧国忧民的人”。中国古代“士”的代表——文人骚客，其中的杰出人物，也的确是些忧国忧民的人。所以，一些专家解释“骚人”说：“泛指忧愁失意的文人”，我以为并不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