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傍晚，我和他在郑东新区平阔安静的大路上兜风。路灯和霓虹已经亮了，它们缓慢地向车后扫过去，美如梦幻。天窗开着，凉风从那里吹进来，左边的头发被吹乱了。左手被他攥着，我就任由那一绺头发在脸上飘来飘去。

见到我的时候他的话很多，似乎不在一起的时候积压了许多话，他要以那样的滔滔不绝来一点点补回。他音质沉实，声音不高，语速有着疾徐相间的韵律感。那些被陈述的话题，都仿佛获得了特殊的意味。这时候他却变得安静，唯有在路口等通行信号的时候，他才会侧过脸说几句。“我知道为什么老想不起你的样子了”，他说，“是认知系统的问题——看别人，就是看一张表皮；看你不同，精神感觉会冲淡对你的视觉印象。”

这个以建筑设计为专业的男人，似乎不允许自己的生活里有模棱两可的东西，他始终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问起我都在什么时候写，我说，有感觉的时候。他于是说：“建筑设计也需要感觉，感觉是可以唤醒的，随时唤醒你的感觉，才能有计划地工作。”我惊讶于他竟如此懂得调动一辆车的性能，他说：“买车之前，我做过功课。”然后他看着我笑：“结婚也是，我会做很扎实的功课，让婚姻比这辆车更舒适。”偶尔说起初见的感觉，他说：“闹不明白，我差不多是好色的，你也并不漂亮，怎么见了你就蒙蒙的呢？”几乎笑喷。有人把这样的感觉当做问题来追究吗？但他真的追究了，而且还有了答案。他拉着我的手在如意湖边的木头长凳上坐下，把那个答案一本正经告诉了我，仿佛在宣布一宗令自己满意的设计成果。真够傻的啊，不知道他如此饱满的前额里面装的都是什么？是不是把爱情也当成了楼房，看到倏忽之间万丈高楼平地起，对这桩游离规律的事情，有点百思不得其解了呢？他说：“问清楚缘由我才会踏实下来，踏实下来，就不会变来变去。”

这的确是他的风格。他看起来和蔼，骨子里却有着难以释解的完美倾向，也有一丝不苟的执著。对于一切需要久用之物，比如房子，车，他挑剔到近乎苛刻，一旦买了，就爱惜到底。对于人呢？我想，我可经不起挑剔。他笑：“对于人，也如此，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所以，你就安安静静享受幸福吧。”侧过脸看他。他脸部的轮廓很石感。这些孩子气的话也似乎带有了石头般的重量，它们砸在我心上，砸得我心生悲痛。想起一位令我敬仰的作家，他这样对自己的爱人说：“我现在不坏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我要自我完善起来。为了你我要成为完人。”是的，为了你，我愿意努力，忍耐，跨过沉沦与局限，靠近恒久。

车载CD播放的是“Long long ago”。我更喜欢它的译名《多年以前》。嗯，在那个出产上品纯麦芽威士忌的地方，的确会有风味纯正得令人昏迷的民歌。

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就是那种很旧的心情。我就是经由这样的心情来辨认你——是儿时坐在白杨树下，听到一阵风摇响了叶子；是在梦里迷了路，醒来睁开眼，看到灯前的亲人；是你年少的时候弹着吉他，低声吟唱的《三套车》。当你的歌声把我带离喧嚣的俗世，当你神情里的懂得在一瞬间击溃了我的冰冷，那种陌生的和煦，那种平安喜悦——所谓情分，它来得如此清澈。当我们还陌生，那种很旧的心情，却在遥相呼应；当我们一点点靠近，那种很旧的心情宛若有宿根的植物，它从长长的冬眠里苏醒，在我们心上伸出触须，分分秒秒地生长，盘踞。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有多少梦幻般的情歌，都在如此缓慢地叙旧：让我相信你深爱我像从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