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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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A34版:观星台 上一版3  4下一版
并非空言
多有裨益
好男人,逼出来
好女人,半边天
行走的牙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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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牙签

□盛文强

潮退远了,直到望不见。满地狼藉的海滩大开门户。趁海水外出的机会,拖鞋、铲子和网兜构成了一次蹑手蹑脚的拜访。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群蟹:一种身材瘦小的尖蟹,它们挥着兵器,像一丛密集的弓弩,挂着风声,从泥滩里冲杀出来。我赶紧跳到一边,避开了凌厉的攻势。

尖蟹长条形的身子连着八条腿,外加两个比腿粗不了多少的钳,面无表情地飞奔,需要小跑才能追得上,而其中有多数尖蟹跑起来一颠一颠的,掺杂在队伍中间,还有一只跑起来像是在跳,与整个队伍的奔跑极不协调——它们当中,大部分成员缺了一条腿。相形之下,一队伤兵让人放心许多。谁也不会想到,这是渔民们的杰作。

捕鱼人长年待在船上,短的也要在船上待上大半年。回到陆地,居然生出些许晕眩了。随船带了蜂窝炉,用完就熄,饼子码在炉盖上热热,网里拣出小鱼扔到锅里滚一滚。小虾是可以生吃的,嫩白脆凉,像吃凉拌黄瓜。一顿饭就这样悄然开始了,满船都是大吞大嚼的声音,像起风后的弄堂,充满了来路不明的撞击。一伙蹲在船板上吃饭的渔民中,忽然有一个人停了下来,猫着腰,直奔船头的一堆渔网走去。同船的伙计们心知肚明,低着头吃自己的。只见那人揪出一角网,翻了多时,拎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尖蟹。轻微的一声脆响,像折断了火柴棍的声音,一条蟹腿已经掰下来,剩下的部分扔进海里。淡青色的蟹腿被两个陡峭的关节分成三段,上面布满了绒毛,尖端细长锋利无比,尖蟹靠它能爬上高大的礁石,如走平地。现在,它穿行在牙缝里,干鲅鱼歪斜的肉丝被提起来,又抿进嘴里。至此,蟹腿也就没了用处,可能随手丢在船板上,也可能掉进海里。然后,他回到原处蹲下接着吃饭。尖蟹肉很少,净是骨头,不中吃,本可无忧,却意外地被安排了这样的角色。

渔民吃饭最忌讳说话,四下里只有吞咽声。一次局促的午饭,他们当中掺杂着我的父亲。

父亲不像他们那样,蹲在船板上。他盘腿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撕扯着干鲅鱼,像撕一块旧布,烟尘四溢,那里面隐藏着死亡的快感。他平静地看着一只只尖蟹被拎起来又抛出去,一言不发,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水手了。这个令人恍惚的中午,他抬起头望着前面空荡荡的水面,目光穿越海平面,却总被潮湿的水汽挡回来。干鱼有着棉絮一般的柔韧质地,悄然进入口腔内幽暗的骨质缝隙,扭曲的肉丝在黑暗中狂呼乱叫,都被父亲咬紧牙关挡了回去。有一回,他再也支持不住,也猫着腰,沿船舷前行。在船头,他扯起一片网,翻找半天,拎出一只蟹,这只蟹只有七条腿,不知被谁抢先掰过了。父亲皱皱眉,把它扔回海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尖蟹最多只能掰一条腿来做牙签,不可多用。不知是谁立下的规矩,居然被几代人严格地遵守着,对尖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父亲再次回来时,嘴里溢出了干鱼的味道,咸腥气夹杂着口腔的温度,四处游走。他的简单的午饭就此结束了。

父亲是有心的人。他用完蟹腿从不乱扔,而是放到蓝布小褂的口袋里。同时放在口袋里的还有毛蛤、海螺、盛放烟叶的铁盒、火柴,毫不相干的东西胡乱放在一起,母亲埋怨过许多次,父亲依然我行我素。等我离开半岛以后,惊奇地发现,父亲的方法到处都在用。父亲每次返航,我都要翻翻他的口袋。毛蛤、海螺照旧交给母亲下锅,我把蟹腿留下,晾在窗台上,几年下来,也有一堆了。母亲常随手抓过一条剔牙,我却再也不敢去碰它们了。那年,我和母亲同时拿着蟹腿,在墙根下剔牙,我用力过猛,被蟹腿的尖刺扎得血流不止。母亲忙扔掉手里的蟹腿跑过来。多少年了,像蟹腿刺破牙龈这种血流如注的事情,仍然在暮色四合的院落里生长。

直到有一天,我又看到了颤巍巍前行的蟹,不禁暗想:它们的一条腿,又和什么人的牙齿亲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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