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菠菜是清新可人的菜。

早在唐朝，菠菜就已是国宴用菜。《唐六典》载：“太官令夏供菠叶冷淘，凡朝会宴饮，九品以上供其膳食。”所谓“菠叶冷淘”，是将菠菜汆熟捣烂和入面中，然后加工成绿油油的面条。

菠菜烧豆腐好，菠菜醒灵，豆腐厚道，有种布衣钗裙的淡，淡而有味，也就含着寻常日月的完满与和美。我过去吃过不少菠菜烧豆腐，但近几年，菜馆里这道菜忽然绝迹了，据说菠菜里含有很多草酸，豆腐里含有较多氯化镁、硫酸钙，两者同食，会生成不溶性的草酸钙，有可能沉积成结石。

说得挺吓人的。初看到这个结论，我吃了一惊。原来菠菜和豆腐这看似和谐的一对，内部斗争竟然还蛮激烈的。

现代营养学分析固然好，但也使饮食像忽然进入了文革时代，许多一直相安无事的均衡关系被打破，凭空多出许多阶级敌人来。

除了豆腐，还有哪些需要菠菜去划清界限的？我一查，再次吃了一惊：还真不少。

比如瘦肉。理由是：菠菜含铜，瘦肉含锌。铜是制造红血球的重要物质之一，又为钙铁、脂肪代谢所必需。如果把它和含锌较高的食物混合食用，则该类食物析出的铜会大量减少。

比如海鲜。理由是：海味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钙。对蛋白质，菠菜里的草酸会起到分解、破坏作用，使蛋白质沉淀，凝固，不易消化。对钙，跟对豆腐是一个道理。

除此之外，还不宜与韭菜同食，容易引起腹泻等。

我差不多要为菠菜一哭了。瘦肉与海鲜，还有豆腐韭菜黄瓜蚕豆之类，这打击面也忒广了点。菠菜，水灵灵好看的乡下小妹，拎了包裹兴冲冲地到城里来打工，却发现各家单位的招聘板上都写着：菠菜除外。营养学家的一纸报告，竟让那么多的食物忽然变得势利起来。

可是，可是，营养学家就一定正确吗？我想起小时候贫血，一位老大夫斜着身子从眼镜框边上用眼白望着我说：要多吃些菠菜，菠菜里铁多。谁知许多年后有报道说，菠菜含铁多是个误会，当初那位研究者点错了小数点。

是的，柔柔弱弱的菠菜，看不出含铁多的样子，更看不出它有要去克什么海鲜豆腐瘦肉之类的企图。不过好在我们家除了炖豆腐，菠菜也很少用它和鱼肉之类混合——清清爽爽的菠菜，我认为它跟醇浓肥厚之类是天然有点距离的。买了菠菜来，最多的还是调了吃。调菠菜的过程，我最爱看的是汆菠菜。菠菜一入开水，会变得更加鲜绿，仿佛这时候，它生命中的叶绿素才全部醒了过来，并且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清甜。清甜是嗅不到的，但吃得多了，熟悉了那味道，仿佛就能嗅到了——类似写文章中的通感。

看饭店的菜单，也没有完全被营养学家的理论束缚住手脚。像菠菜肉丝汤、煎豆腐汆菠菜、大蒜菠菜拌蛤仁、菠菜炒肉片等，好像都是过了界的。

妻子打电话来问晚饭吃什么。我说，菠菜炖豆腐。她说，不是说那样不合适吗？我说，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