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染

❶1910年孔雀装潢《鲁拜集》

❷董桥所做私人藏书票

近日收到一张富有特色的圣诞贺卡，乃牛津大学出版社中文部总编辑林道群先生惠赠。贺卡仿照董桥先生藏1910年孔雀装潢《鲁拜集》印制而成，金翠细纹，整张卡片的正面是一只展开巨大尾屏的孔雀骄傲地歪头睥睨人间，背面花饰缤纷，枝叶妖娆，很有些异域风情。喜欢藏旧书的人都有某种偏好，有人专爱收藏民国时期老杂志，有人雅好集藏明清古籍。董桥先生身处香江，眼底奔流的是中西两地文明，近十年英伦求学经历，让他格外钟情收猎英文老书。看他收藏的旧书图片，读他所写的与书有关的文章，常有惊艳之感。美的事物确然常常给人们带来欢愉；而美的事物一旦归自己拥有，那份欢愉确然是无尽的欢愉了。这份唯我独享的欢愉，大概是收藏旧书的人沉沦下去不愿自拔的原因之一。

书籍盈室案头累牍不一定算藏书：“把书当工具的人，家里虽有几架子书，都不算‘藏书家’。”而家里明明剪存了报上一篇五六十年前关于名家藏书的好文章，后来在书店遇到单行小册，限量编号，纸质印工一流，尽管价昂却忍不住买下来的人，还有遇到漂亮装帧精美插图自己看不大懂的书也毫不犹豫买下的人，就算藏书未必多，却是真正的“藏书家”。藏书家常被视作书痴。董桥先生在他文章里曾引用过威廉森的一段话，说自己日渐在意装帧和版本，是快进入第四期书痴了：“书痴有四种境界，先是只买要读的书，继而搜买想读的书，再则立心读遍存书，最后捧回家的全是些装帧美丽的老书，就算读不懂书中的文字也硬要买来玩赏。” 第四期书痴，在意书籍是否为初版、装帧是否考究、内文有无名家手绘插图等。他们，最后，迷的是装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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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可以有多么奢华

最后迷的是装帧的第四期书痴们，通常经不起版本品相诱惑。董桥先生仅在文章里写过的《鲁拜集》就不下四五种。1909年杜赖克插图彩绘版，布面烫金大开本，20幅工笔浓彩插图，随时翻阅都翻得出一缕古东方的神秘情调；1910年手抄影印本，Bayntun-Riviere装帧的描金七彩花饰描花起首字母配上彩图，有点傲慢有点严实也有点贵气，带给人的其实不是宁静而是激荡；1928年牛津利威耶装帧版，镶了圣杯蟒蛇，漂亮得很；被仿照制成贺卡的孔雀装《鲁拜集》是1910年桑科斯基版，华美绝伦，封面葡萄蔓藤围边，阿拉伯风格金地花饰做框，孔雀翼冠镶珍珠五颗，满身珐琅，蓝绿流光，柔顺呈祥。

《鲁拜集》何以赢得如此多的装帧、插图、收藏名家们青睐？因其为英诗杰作。这部诗集英文版据11世纪波斯诗人欧玛·海亚姆的四行诗集翻译而成。波斯诗人在世的时候，《鲁拜集》并未引起人们注意，诗人去世后50到100年间，1859年，英国作家爱德华·费兹杰罗出版《鲁拜集》选译本，择其中101首四行诗，重新组合后自费印行，印好后交给一位大书商发行，书商一本都没卖出去，转给一家书摊零售，诗人罗塞蒂和斯温伯恩偶然路过书摊，随手拿起诗集翻看，越看越觉得好，赞叹之余买下几本送人。费兹杰罗总共对诗集做过四次修正，出过四个版本，在此过程中，才渐渐成为英国古典文学经典。

因为经典，所以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欧美书籍装帧名家都爱装帧这册韵文，插图名家们也喜欢在这部诗集上花心思。《鲁拜集》因而成为西方装帧史和插图史上必不可少的案例。辗转流传下来的精美老书，背后都有一些动人的故事。迷恋装帧的藏家们，在搜求不同版本老书的同时，也集藏了装帧后面的逸事。

史上最炫的两部《鲁拜集》，在装好后没多久即毁于灾难。1908年，一位大书商下面的员工，擅自请英国装帧名家桑格斯基装一款超豪华版《鲁拜集》，书的真皮封面上用各种宝石镶缀成图案，书籍装好后，大书商对着账单发脾气，和桑格斯基费力气交涉半天最终成交。1912年，这部书在伦敦苏富比拍卖会被纽约商人买下，不幸的是，托运书籍到美国的铁达尼号在大西洋触冰山沉船，宝石镶就的《鲁拜集》随之葬入海底，更悲剧的是沉船后不到十个星期，桑格斯基在游泳时溺水而亡；十几二十年后，桑格斯基作坊里的装帧师傅照原图样重做一部，做好后不久二战爆发，藏在地窖里的《鲁拜集》未能幸免，被德国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毁，而同样是桑格斯基作坊装帧出来的低调奢华版都得以幸存。

西方老书的装帧花样繁多，奢华的典籍不仅具有可读性，更适合闲中把玩，流传下来的少量经典老书为当代藏书家们所觊觎。一部好书，不仅是文字的承载者，还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循着这些旧书的华丽外表，我们似乎看得到西方曾经的富足与奢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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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那些美丽的英文老书

董桥先生说他和英文旧书结了三四十年的因缘，100多年来英国名家装帧的老书他喜欢又买得起的几乎都有，如今人书俱老，仍然此情不渝。他还说他从限印本签名本袖珍本一路集藏到初版绝版收藏版，那里头真皮装帧的老书和古典藏书票始终是他戒不掉也不想戒的深爱……

三十几岁开始买英文旧书，那时候只挑自己想看价格不太贵的买，并不十分在乎版本。留学英国八年，开始收集好版本的皮装旧书，当时英国旧书店里漂亮的皮装书数量多价格便宜，也是在英国那段时间，他结识了不少旧书店老板并和他们成为朋友，从英国回到香港定居后，这些开旧书店的朋友及他们的后代仍然帮他淘买漂亮的老书，店里收到合乎他口味的书籍会告诉他给他留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过眼精品旧书的增多，董桥先生藏书的品位也越来越高，近几年他只收集品相端秀的西洋真皮封面经典旧书。

因为喜爱，关于书的种种经常流露笔端，在他已经出版的20多种初版本著作里，常见到写英文旧书的文章，自己藏的朋友藏的书店看到的，书和人的各种趣事，读起来很长见识。闲来无事，我常随手翻看的两本董桥作品，一本是《绝色》，内容全部和英文旧书相关；一本是《今朝风日好》，大部分内容与旧书和书人相关。董桥先生集藏的英文老书，每一本都堪称绝色。比如十二册一套的《兰姆全集》和奥斯汀的《理智与情感》；比如小小一套狄更斯和王尔德小开本；比如1923年初版《荒原》和1928年《原富》；比如1932年安徒生童话的赖格姆插图初版和1891年丁尼生诗集；比如镶绿松石的《天方夜谭》和托尔金的皮画本《穴居矮人》；比如彩色漂亮插图的彼得兔爱丽丝彼得潘小熊温尼初版……

兰姆的文章温润清芬，1903年的《蓝姆全集》，皮装十二册，第一卷扉页有英国首相阿斯奎斯的亲笔签名题识，题写的是“出处好，品相好。”书商的图录上说，这套书可能是首相当财政大臣时，送给剑桥物理学家史特拉德的结婚礼物。另一套编印于1899到1900年的《蓝姆全集》，共十二册，每册红皮烫金，封面正中刻一幅皮画，由赖格姆插图，董桥先生借第二册那幅皮画做了一款私人藏书票，藏书票上只印八个字：“董桥英伦访书偶得”。

14本深蓝书皮配彩色花纸的一套王尔德小开本，从1909年到1911年的旧版本修饰成同样款式的装帧，这样的书即便放在架上作为摆设也是一种奢侈；由赖格姆插图，红皮烫金花金框封面，竹节书脊每节都烫了黄金花纹的《安徒生童话集》，不好找也被董桥找到了，书影透出的温馨远思幡然于案前；书香襟怀山川心胸的亚当斯写出神妙富泰的《原富》，能得到1828年爱丁堡出版的注疏本——四册一律是19世纪小牛皮装祯，再挑剔的藏书家也不会挑剔了……爱美爱收藏绝色是要付出代价的，为这些真皮旧书，董桥先生家里一年四季开着空调，不管春夏秋冬，温度始终保持在20℃，否则，南方潮湿的天气会令真皮旧书发霉。这些令读书人爱书人不断幻想又不敢幻想的西洋真皮典籍，即使看看相关文章看看图片也能给人带来某种快乐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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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版董桥的英伦范

董桥先生喜欢收藏漂亮的西洋旧书，读者喜欢收藏董桥先生写的书，尤其是牛津版。一方面他的文章适合一读再读；另一方面他的书籍装帧考究，每一册放在架上，都是一道悦目的风景。好书奇书多了，轮到自己出书，难免也受影响，拿起董桥先生的著作，会惊讶，他的35种初版本文集，从第17种看起，即从牛津大学出版社印行的2000年初《没有童谣的年代》这本书开始，每一本书的装帧都让人眼前一亮，华贵而清雅，沉实兼具绮丽。

十几年前出的《保住那一发青山》等牛津版董桥唯有的四本简装书也端秀，也是一副盎然的英伦气，拿起这几本书的感觉，正如读董桥先生的文章，烟柳拂岸，暮云牵情，斑驳的记忆和苍茫的留恋瞬间牵动了阅读的热情。其余15册牛津版全部是精装，其中《小风景》初版给人的感觉最为豪华，虽然不是真皮封面，但那艳红耀眼的书衣，内文面积大到有些浪费的留白，或古雅或繁复或简淡的多帧漂亮插图，足以惊艳了读者的双眸。

说牛津版董桥有英伦范，是英文旧书装帧风格在董桥的作品装帧上时有体现。小开本皮面的《今朝风日好》和《绝色》，类似盈掌小书，拿在手里静静的、小小的很舒适。前一本暗绿底色配以烫金书名和金线；后一本深蓝底色四角银质花纹繁复精致，这两本不算华丽，沉默得贵气；狭长开本绒面精装的有《记忆的脚注》，内文留白和图片并没有因为开本变窄有所减损，反而多出几分清秀；和前面这几册小开本相比，《青玉案》和《一纸平安》的华丽遮不住，《青玉案》布满暗纹的苍绿色皮面上，金花红叶分外妖娆，烫金的封面题字繁复的书脊装饰，令整本书流出一派古意一纸清幽；《一纸平安》则十足的贵族气质，沉静骄傲得有如英伦绅士。对作家而言，将书籍做得如此奢侈，需要一定的勇气，也需要一定的底气。这些华丽的精装书，那些名贵的西方老书，不知不觉的，给我们这些人的读书藏书情趣从此染上一层古籍封皮的古色和古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