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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戴明贤

文要介绍一组“箧中诗”。但得先交代一下时代背景,否则不易明白它的可贵。

1971年前后,全国许多城市忽然大搞“疏散下放”。这是“文革”大运动中的一个小运动,但规模不小,波及面非常宽。当时我已从省广播电台调到大方县百纳中学教书,回贵阳度假。家屋的街面是一家餐馆,专案组成员常借我家小院学习讨论,说话声音传到屋里一清二楚,我宛若列席旁听。曾姓小组长传达说,这次运动是执行《林副统帅一号命令》,意义非常深远,完成以后,我们贵阳就会变成一个没有“地、富、反、坏、右”和吃闲饭的人,只有党团员和“红五类”革命群众的纯粹的新型的革命化的社会主义城市。我一听,知道又要大折腾了。

果然很快就轰轰烈烈起来。宣传车呼啸过市,车厢两侧悬挂红底黑字大标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车上扎红臂标的宣传员一路振臂高呼这个口号。一顶叫“干居民”的政治帽子应运而生,大致指无职无业者吧,但没有明确界定,跟开始时的“造反有理”一样。用这样含混模糊的概念来处理人,不是又要天下大乱吗?!于是就又天下大乱了。

我有一位表姨,打新中国成立之初就是街道积极分子、居民委员,这时已任居委会办的商店的经理。姨父是一家联合诊所的医生。老两口每天勤勤恳恳上班,挣微薄工资过日子,还要奉养耄耋老母,没有吃过一天闲饭。然而也划为“干居民”了,全家下放安龙县某村。可能非“国营”的职工就视为“无职无业”罢,但也没人出示政策法令,“公检法”掌权派领导下的街道革命组织登门宣布一声就作数。老姨婆一惊就倒床了,水米不进。姨母凭着几十年居民工作的苦劳,求得个“破格优待”:老伴先下去,她留下照料老母。她希望借此不下户口,熬得一时是一时。姨父把疏散安置费买成大批农村常用药,幻想通过施诊施药来搞好与农民的关系。他手无缚鸡之力,年纪又大,哪能干什么农活!姨父去后,姨婆只撑了一个多月就溘然长逝了,姨母还是没逃脱下放的命运。

1971年秋,林彪在温都尔汗折戟沉沙,所谓“一号令”成了“僭越之令”,无人出来声称对此负责;一些有胆识的疏散下放者,就趁隙公然迁回家乡;居然无人过问,胆小者乃纷起效尤,于是转眼间又形成了一个熙熙攘攘的洄游运动。燕子是回来了,旧巢却没有了,省城闹市中的人防工程(加了水泥盖的干涸贯城河道)上,迅速出现了一条破破烂烂的棚户区,一直存在了十多年。我姨母的一座小木楼,临行时借给邻人居住,归来却收不回了,二老在郊区租了一间农舍栖身。姨父与几位同命同仁又把诊所开设起来。姨母心灰意冷,又摔断了股骨,在卧床期间服毒自尽。姨父在诊所支撑了两年,由安徽老家的后辈接去,终老于故乡。

我姨母的这段家史,只是这场“清理门户”运动中千万同命者的一个案例。后来我从报纸上读到柬共大会上中国代表团团长的致词,方知波尔布特完成的正是林副统帅的未竟伟业。

波楼诗人王◇华先生,也是这股下放洪流中的一员。他不是“吃闲饭的干居民”,相反,他是重点高中的语文科名师。名列下放册的原因,大约是有个“旧职员”的身份。他抗日战争时期上云南大学,毕业后作为文职人员随远征军入过缅甸(当时的大学毕业生须参加短期战场服务方可得毕业证书),胜利后在南京中宣部任过秘书。这就取得下放资格了。

◇华先生生长于书香门第,祖父王梦炎就是黔中著名诗人。他是家学渊源又兼才气过人。他手订的《微波楼诗词集》(1998年10月贵州人民出版社),收诗词四百五十余首。其中最早的《和在◇夫子自书诗并步原韵》三首七律,是肄业云大时所作,才二十来岁。著名学者闻◇,字在◇,时任云大文史系主任,是他的业师。

我不是◇华先生的学生,原先也不知道他。1973年春节期间,几位父执来舍间探望病中的家父,我与其中的涂月僧诗翁结下忘年交谊,过从密切。有一天在他家,他让我看几页诗稿,诗和小字都非常有功夫。涂老说,这位王◇华先生他也不认识,诗稿是一位朋友转给他看的;被疏散下放到思南县农村去了,但很快就会回来,一定能认识的。

不久王先生果然回到贵阳。幸亏王师母是省传染病院职工,不在下放之列,还能旧巢无◇。这以后,我不仅认识了他,还陆续认识了五六位老诗人,有刚从下放地归来的,也有未被疏散的。这些劫后余生的老人,世路已惯,此心悠然,加上社会也松弛了,就你唱我和起来,“多有文酒之会,共享劫后新生之乐”。无意中形成了一个无诗社之名的诗社。涂月僧、王◇华、王燕玉三位先生是主要的组织者;三位久负盛名的老诗翁李独清、陈恒安和李大光先生,体弱不能每次与会,但一定参加唱和。这个诗词群体,三五年间的诗作词作,收齐了总有百余首吧,其中有些后来收入个人专集,几位未出个集的就大多散佚了,非常可惜。那可都是真正的旧体诗词,决非今日泛滥坊间的粗糙幼稚之作可同日而语。

华先生的“下放诗词”,我最早见到的,是挂在他卧室壁上的一◇《高阳台》,起句是“过岭诗成,投荒事了”,隐用东坡◇岭南的典故,我觉得非常精彩。但后来见《微波楼诗词集》中的定稿,改为“百里投荒,一襄学稼,穷乡分老年涯”了。他的这批下放之作,我也是后来从诗集中才得读全的。

七绝《自校园远眺黔灵山,时将下放》,可视为“下放组诗”的序诗,传达了得知此后命运时,忧◇而又无奈的心情:“灵峰暧暧灿朝晖,树隐山重入望微。默计此生难再到,子规啼罢白云飞。”第三句无限沉痛。王先生是贵阳世家,黔灵山是几辈人常游之地,忽然要被强行驱逐,立即对故乡一草一木生出万分难舍的依恋。

此时他已不能上讲坛执教鞭,而是干体力劳动。在《切草绝句并序》的序说:“严冬草衰,当事者命入山割草,遂与同伴数人结伴前往,自朝至暮,切草成捆,肩之回校。不敢不◇勉从事也。作诗纪之。”组诗中有“雪后高崖尚有冰,挥镰运肘汗如蒸”之句。

离乡背井的时刻终于到了:“去路车行急,客怀未有涯。春城仍碧树,异县岂吾家?云重川原暗,风浇士女奢。随人东逝水,时送陇头花。”故乡乍别愁肠千转,异县为家心怀恐惧。前路茫茫,欲哭无泪。“异县”出于《古诗十九首》,“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有浓郁的情绪内涵。

即将在此度过余生的村子是何模样?“野水净◇西复东,山田数亩冷云中。村头路僻无人过,柿叶萧萧果正红。”(《野水》)当画看美极了,论实际穷极了。

为下放运动想出来的口号叫“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实际情况却相反,许多双在城里不仅不吃闲饭还能养家糊口的手,去到异县农村,才真正什么也做不成,只有坐吃那点安置费。吃完以后呢?那只有天知道了。王先生在张上坪住下后,这样描述乡居生活和异乡心境:“寥落村居似闭关,兼旬雾雨欲沉山。长更夜色催鸡曙,向夕寒声验鸟还。开卷聊抒丘◇念,耕荒时悔◇毛斑。闲时写赠平生友,祸福难期且破颜。”(《村居寄筑中友人》)祸福无常,忧虑无益,只有听天由命。

写此后年余的村居生活的作品,有一组《张上坪村居杂诗》和几首独题诗。首首可圈可点。先看组诗:

“倡侧成迁徙,山乡且β居。疗饥园有粟,思钓食无鱼。饮水崖泉净,观星斗室虚。随身唯旧物,文史乐三余。”

“学稼劳筋骨,闲身愧老翁。形模嗤妇女,得失悟鸡虫。引火厨烟碧,负暄庭树红。乡云望不极,村舍万山中。”

“邻叟三年病,求医亦事巫。天人期感应,神药岂殊途。饷鬼朝燔狗,◇香夜咒狐。迷津吾未已,不敢笑民愚。”

“南雁书常滞,北风叶正摧。平生萧瑟意,此际难喻怀。不饮胡为醉,长谣但自哀。忆同高李辈,长啸共登台。”

“寒潮来万里,雨雾β沉山。弄水村童戏,担柴稚女还。林疏叶自落,地湿门常关。所虑唯衣食,年丰且破颜。”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年前的“新移民”,虽不能说已融入当地山民之中,至少是交上邻居朋友了:“雨雪潇潇响竹松,农家闲话小炉红。却思去岁三冬日,僵守牛棚饮北风。”(《村居冬β》)

不仅如此。并且“品花对酒憎前梦,独贯荒◇浩荡春。屋外青峰随过眼,岩间白屋可栖身。不因识字思投阁,且向拈花觅解人。一事咨君知当否,暂离京洛避缁尘。”(《村居答城中友人问》)既已认命,心乃安定,“心所安处,即是吾乡”,不仅自己苦中寻乐,甚至劝友人也考虑来此避避城市的尘嚣了。

在贫乏单调的村居生活中,诗心也充分感受到自然之美、劳作之美:

“绕屋千竿修竹,喷崖几处清泉。早晚荷锄来去,入门一笑欣然。”(村居六言一首)

“春山若绣树攒云,垅上群耕笑语闻。我亦挥锄同进退,百千人影立科曛。”(春耕口占)

“忽来小雨润林◇,绿竹连村未见梅。自是穷山春到晚,破寒但有野花开。”(山行)

“画眉啼罢子规啼,雨止高田水响溪。忽有黄鹂来对语,见人飞过石桥西。”

“石桥流水漱平沙,上下羊肠两岸斜。倒影溪中红不定,沿坡开遍杜鹃衣。”

“澄潭筑坝水如梳,夹岸苍崖百丈虚。最好闲来消夏β,坐听琴筑卧观书。”

(以上《村居春β》)

这几首诗,置于唐人诗中,也毫不逊色。如果◇华先生不经此厄,仍然居住城市,每天授课,春日只是往郊外踏踏青散散步,虽有此才,也写不到这样真挚亲切。所谓“文章憎命达”,文学与生活确乎先天地处于矛盾、逆向的关系。

村居期间,诗人曾回过一次贵阳。“缓步犹兴今昔叹,云窝池馆胜蓬◇。”(《下放后来筑游花溪》)“树碧山幽景胜前,春衣载酒记当年。”(《登黔灵山》)自来熟识惯经的家乡景致,由于自己已是“异乡人”,竟觉得美如仙境。回到张上坪村时,听说一位老年村友病故,不禁触动身世之感:“一载相交视我亲,归来不见九原人。生前事事伤◇◇,万语千言只为贫。”(《自筑返村阐何明清老农下世,诗以吊之》)相交一年,千言万语,话题总离不开一个“贫”字,这确是那时候山区农民的处境。

“疏散下放”运动好像突发地震,令受灾者仓皇震惊;“疏散下放”作废胜过天掉馅饼,令当事人喜出望外。这是王先生的反应:“车共秋云陇首飞,岂期今日竟言归!畅晴道路尘初洗,恋别村邻手屡挥。载册应添新户籍,检装未弃旧田衣。故人漫说诗囊富,把笔先歌旭日晖。”(《自张上坪移家返筑车中口占》)一派不胜狂喜之情,与杜甫的“初闻涕泪满胸膛,谩卷诗书喜欲狂”同慨。

然而,“回首向来萧瑟处”,毕竟是留下了一段生命痕迹的处所,又觉得烬有值得留恋的东西:“我本无根客,随地便为家。几年浪◇山寨,顿改旧生涯。愧说躬耕垅亩,犹胜齐竽窃吹,意气烬堪夸。得失等闲耳,生趣足烟霞。看花落,重别去,念交加。是乡可恋,宁止山水与桑麻?长记茅齐云月,◇瞩故园风雨,更染◇边华。相伴数竿竹,清梦倚窗斜。”(《水调歌头从张上坪移家返筑,赋此赠别》)在咏答卢雨◇先生(也是下放归来)的《高阳台》词中说:“赐环不意金鸡赦,叹玉门生入,夙愿非奢。旧梦纷纭,追思总费梳爬。天涯多少南迁客,但相逢共感琵琶。喜同君,辽鹤归来,未化虫沙。”把小民百姓不能掌握自己命运,只能听凭政治需要任意摆布的无奈,刻画得十分深刻和沉痛。

◇华先生总算幸运,赋归来后赶上了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好时候,晚年在省市的修志、文保、古籍整理出版等领域,得以充分发挥才华、学识和经验,作出重大贡献,受到广泛的尊重敬爱。(题签:戴明贤)◎戴明贤,作家,著有《一个人的安顺》《物之物语》等。

微波楼诗人王萼华先生,也是这股下放洪流中的一员。他不是“吃闲饭的干居民”,相反,他是重点高中的语文科名师。名列下放册的原因,大约是有个“旧职员”的身份。这些劫后余生的老人,世路已惯,此心悠然,加上社会也松弛了,就你唱我和起来,“多有文酒之会,共享劫后新生之乐”。无意中形成了一个无诗社之名的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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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4407 2013-08-16 00:00:00 五 无标题Keyword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