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杉学者，北京

8月初到北戴河避暑，随身带的书里有日本蒙古史学者、京都大学教授杉山正明所著、台湾周俊宇先生翻译的蒙古史通论性著作《忽必烈的挑战～～～蒙古帝国与世界历史的大转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6月第一版)。此书于1995年4月由朝日新闻社初版，原名《忽必烈的挑战～～～蒙古迈向海上帝国之路》，为“朝日选书”系列之一种。2010年8月复由讲谈社再版，收入“讲谈社学术文库”，并改题今名。汉译本即据此再版本翻译，2012年9月由台湾“广场出版”刊行，我所读者即根据台湾版引进的简体字中文版。

从北戴河返京前，正好读到学者罗新在《上海书评》2013年8月11日号上发表的关于《忽必烈的挑战》的书评《元朝不是中国的王朝吗?》。罗新在文章里特别提到，杉山正明“喜欢强调学习和掌握多种语文对于研究蒙元历史的重要性，特别是波斯文，用杉山正明的话说，对研究蒙元史而言，波斯语文献与汉语文献同样重要”。这让我想起了前年在北京大学从某友人处听到的一件耸人听闻之事:杉山正明发现了伯希和(P◇u1Pe11iot，1878～1945)不懂波斯文的证据。根据我研读伯希和论著的经验，当时就觉得“东方学大可汗”似不可能伪装成懂波斯文的样子滥竽学界多年始终未被人发现。但友人非常熟悉日本学术界的情况，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似乎绝不是空穴来风。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这次读《忽必烈的挑战》时，就特别留意杉山关于伯希和的评论。

罗新的文章说杉山颇具“理论勇气”，熟悉社会科学的各种新理论，著作多有“独特视角”，可见他不是伯希和那样的历史语文考据家。但是总的来说，杉山对伯希和这一类的学人还是尊重的。他在《忽必烈的挑战》“后记”里说:“作为近代学术的历史研究在欧洲开始已经将近150年。其间，以领导了亚洲历史研究的俄国学者巴托尔德(V◇si1YB◇rto1d)、法国学者伯希和(P◇u1Pe11iot)为首的，被称为‘巨匠’的历史学者们，致力于蒙古帝国与其时代的历史研究。其深厚与传统是出类拔萃的。”(第275页)不过，由于杉山这本书写成于赴美研修期间，所以不免对于“没有确认原始典籍就靠记忆来书写的部分感到不安”。有这种不安感还是对的，因为他正好就在一个同伯希和有关的问题上犯了错。

在汉译本第139～140页，杉山正明提到波斯文拉施特《史集》曾提到在从大都(今北京)西北行赴上都(在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境内)的路上有一名“S1mā11”的城市，城内居民多为撒马尔罕人，而该城实即《元史》等汉文载籍中所见住有“回回人匠三千户”的“◇麻林”(也写成“寻麻林”)，明朝时改称“洗马林”，今址在北京西北万全县洗马林镇。杉山正明认为，将“S1mā11”勘同作“◇麻林”，为“法国东洋学的硕学伯希和”提倡于“数十年前”，“堪称卓见”。他意中所指，应是伯希和发表于《亚洲报》1927年刊下册的札记《◇麻林》。该文有冯承钧汉译，收进《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第三编。

重读伯希和此文，我们会发现最早提出拉施特《史集》的“S1mā11”即《元史》中的“◇麻林”这一“卓见”的并非伯希和，而是俄国汉学家布莱慈奈德(E“i1B““ι““h″“id““，1833◇1901，汉名贝勒)。伯希和自己是这么说的:“……布洛赛(按:指法国东方学家、拉施特《史集》校译者Edg““dB1°“h“ι)曾假定此城(按:指Si“ā1i)的对音是‘西八里’，可是从来未有此类城名。布莱慈奈德在他以前早已经说过，此S1mā11只能是现在的洗马林，此地就在长城之内，张家口之西约30余公里。布莱慈奈德又曾将此现代的名称同《元史》(卷九四)所著录的寻麻林名称供比对。”伯希和的论文不过是比布莱慈奈德从史文中搜集了更多的“◇麻林”语例，并从音韵上详细阐明“S1mā11”之所以对应“◇麻林”的理由而已。伯希和所引布莱慈奈德之说，见于其所著《北京及其附近之考古的及历史的寻究》(A““h““°1°gi““1

“″dHi“ι°“i““1R““““““h““°″P“Ki″g“″diι“E″“i“°″“，1876;伯希和所引为法文译本)。我还记得很多年前因为看了伯希和的《◇麻林》，还特意从国家图书馆借出布莱慈奈德这本书，打算按照它来踏查北京周边的一些古迹。

罗新的书评还提到:“据说杉山的办公室就是蒙元史研究的最佳图书馆，参观者通常会惊骇于如此丰富、如此稀见的多语文史料竟会汇聚在此，也难怪杉山会在书中对哈佛的图书馆颇有微词。”我想哈佛图书馆再不怎么样，刊有《◇麻林》的《亚洲报》应该还是有的，“理论勇气”和“独特视角”固然可贵，但引文检核的工作是时刻都不能放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