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杰鹏专栏 大放绝词

记得以前看美国学者孔飞力的《叫魂》，讲乾隆时期社会上巫术恐慌的，产生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印象：在古代，老百姓很苦，残疾人很多，乞丐很多，哪怕是在所谓康乾盛世。《叫魂》引用的巫术故事中，到处是盲人、瘸子、长满脓疮的乞丐，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起初还有点半信半疑，但后来细想一下，感觉应该就是那样。因为我小时候所住的乡村，村书记一个是独眼龙，一个身材奇矮。前者的老婆是个弱智，后者的老婆则是个哑巴。这些“旧社会”时代的可怜人，混得极惨，到了“新社会”，一下翻身做了主人。若是依照中国两千年的社会传统，无论谁当皇帝，他们跟“村长”二字都是沾不上边的。除此之外，村里还有四五个弱智。就是不弱智的，精神面貌也强不了多少。

然而我并没有因此推广到，这是整个中国传统社会的本来面貌，直到看了孙犁的散文集《乡里旧闻》。在这本书里，孙犁深情地回忆家乡的各种人物，有一个叫“瞎周”，显然是瞎子；有一个“楞起叔”，驼子。有个“根雨叔”，老婆是疯子。有个“疤增叔”，顾名思义，当然一脸的疤。有个“大嘴哥”，有严重的哮喘。有个“刁叔”，老婆孩子都得了梅毒，有的失明，有的塌鼻破嗓……一个小小的村庄，就这么多残疾，想起来真是可怕，但这让我醍醐灌顶，这确确实实就是中国古代的普遍现象。

寻溯其原因，当然是贫穷和医学落后。比如那位孙犁笔下的“楞起叔”，之所以驼背，是因为小时从大车上头朝下摔落，“那时乡下也没法医治”。“疤增叔”的麻子，也不过因为天花。至于“刁叔”一家的梅毒，现在青霉素似乎可以控制。而“根雨叔”的老婆之变疯，在于“吃不饱”，放到现在，这算什么事？

我们那些仰慕中国古代的人，真的应该醒醒，传统中国，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美好。《庄子》里为什么老借残疾人对话来阐发哲理？肯定因为遍地都是。除了天然的，还有些是因为受了肉刑。我们的历史小说作家，如果不是写言情剧的，对这些特点都应该极度重视。万一科学昌明，将来真的发明了穿越机器，有人因为电视剧的美好穿越到古代，没准立刻被吓成脑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