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13版:文化大家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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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瑛

佤,汉语字典与辞典专指佤族,别无他意。在我的写作生涯中,迄今第一次使用佤字,是因为不久前到了云南佤族地区的缘故。

同其他少数民族一样,佤族的起源充满了传说。相传佤族人的始祖诞生于一个巨形葫芦,他们从破开的葫芦里走出来,然后在澜沧江和萨尔江之间的广袤山地繁衍生息。这是一个与文字无缘的民族,关于他们与文字的渊源,曾有过一段饶有风趣的历史,可谓得而复失。据佤族文献记载,人世间的文字是天神创造的,并且分配给了各个民族。负责领取佤族文字的先人别出心裁,去天国时背了一张牛皮,然后把文字写在牛皮上。事实证明,这位先人又实在疏忽大意,归途中由于饥饿难挨,一路上竟然靠撕扯牛皮吃充饥。等到他回到部落,本该属于佤族人的文字连同牛皮已经荡然无存,文字一旦装进肚子里再也不能现形,好比一个稍纵即逝的梦,只好由后人口口相传直到如今。

丢失了神赐的文字,对于佤族人意味着什么,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远没有结束,后续部分也许更加精彩。那位失职的先人如何向族人交代?这无疑是佤族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环,由此可以推断,部落里一定有不同凡响的大事发生。我们借助想象的翅膀飞越数千年云雨,抵达佤族历史的这个节点,去做一个大胆的猜测,被佤族人奉为通天神器的木鼓就应该诞生在这一时期。盘点佤族的一应器物,无一能与木鼓相比,佤族和别的外族与众不同之处也在于此。还原木鼓由来的最初场景并不难,因为所有的口头传说同文字记载都可以为其作证,这恰好和我们的猜测不谋而合。

若干年前,佤族部落中的一支几经迁徙,最终在一个叫翁丁的地方定居。翁丁,云雾缭绕的意思,是迄今保护最完好的原始佤寨。走进寨门,抬眼便看见一只独木舟摆放在一栋类似凉亭的木屋里,近看方知是木鼓。鼓的造型令人瞠目,镂空部分酷似女阴,配以象征男根的鼓槌,彼此组合成一幅生殖图腾的画面。我找到一位当地的老人,问及木鼓种种,老人很健谈,也懂得佤族历史,话匣子打开便滔滔不绝。很久很久以前,他说。这几乎是所有传说的经典开头。那时,佤族人凡遇大事都要通报天神,但是没有文字无法上书,所以才发明了木鼓,作为和天神对话的传声筒。我惊异于老人的叙述,他居然提到了文字,无意中暗示了文字和木鼓之间的某种因果关系。我想,木鼓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它应运而生,势必成为佤族人的精神和灵魂。我们不妨把目光投向那个已经久远的雷电交加之夜,亲眼见证改变佤族人命运走向的惊心一幕,那无疑是人类历史上一次天地为之动容的演出。

熊熊篝火专门为一场神圣仪式而点燃,火光映红了全体部落人的脸颊,也映红了火堆旁的巨型木鼓。木鼓材质采自一棵千年古树,这棵被族人视作树神的红毛树,昨天还屹立在寨头,一夜之间轰然倒下,其中最粗壮的一截制作成了木鼓,从此将接受族人另一种形式的祭拜,开始履行它全新的使命。这时,仪式的主角出场了,正是那位铸成大错的先人,现在轮到他用自己的生命为部落的历史负责了。因为新做成的木鼓需要一颗人的头颅作祭品才具有神性,所以他再次被选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并非惩罚,而是奖赏。

阿佤人想以此取悦天神施恩,重新获得属于他们的文字。曾经领取文字的先人再度出发,但这一次去无归期,影子从此消失,回来的只是灵魂。我们发现他从人群中款款地走出来,神态自若地在木鼓前站定,然后举目向天沉思不语。如果他是在搜肠刮肚寻找被丢失的文字的话,那么这些文字即将通过他的鲜血在木鼓上复活。这将是一种永久性的书写和镌刻,再也洗刷摩擦不掉。天边不时有闪电划过,伴随着隐隐沉雷,直到祭坛上吆喝声起,祭者血溅木鼓,一场大雨才不期而至,雨水浇灭了篝火,也为这场仪式画上了句号。

这只是我们假设的情景,后来却演变成佤族人猎人头祭木鼓的习俗。每当新的木鼓完工或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动之前,青壮男丁们便挎刀出门,疾风般卷过邻近寨子,返回时总会如愿猎取到一个人头。在漫长的岁月里,猎头的悲剧一再上演,但阿佤人的观念恰恰相反,以悲为喜。佤族历史上最早的人祭缘于文字,但形成习俗完全有悖初衷,与文字毫不相干,最终只剩下单一的食物祈求。文字不能当饭吃,在食物面前,它显得那样苍白无力。人们将同类的头颅献上祭坛,同时撒下种子,盼望金灿灿的谷子长出来,久而久之,也长出了一条“民以食为天”的古训。但总有一天,阿佤人意识到了生命的重要,而且猎头越来越难,无奈只好改为镖牛。从此,人退隐了,取而代之的是牛。佤族的历史依然为血腥所浸染,那是牛的宿命,是无数牛头相继送上祭坛的结果。

让阿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还会和文字再度遭遇。某一天,两个蓝眼睛黄头发的英国人带着文字闯进了佤寨,声称要一块牛皮大的地方,播种阿佤人的文字。得到应允,他们把牛皮剪成细细的长绳,就在这块牛皮绳圈成的地盘上建造房屋,然后造字,著书。英国人其实是原文照搬来他们自己的洋文,写成的书砖头一样垒起,堆满了一屋。他们教阿佤人识字,读书。那些奇怪的洋文太难学了,字母都认不全,书的意思也似懂非懂,但阿佤人毕竟见识了天底下的文字和书的形状。

事态的发展始料未及,更多的英国人来了,他们看中了这里的宝藏,这次是来开采金矿的,开采不成就要强行霸占。于是,围绕着抢矿和守矿之争,一场战事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共有17个佤族部落参加了抗英联盟。部落首领们聚集在一棵大榕树下歃血为盟:宁血流成河,断不做英帝国之奴隶,即剩一枪一弩一银一妇一孺,头颅可碎,此心不渝。口音混杂的怒吼声撼天地惊鬼神,群山沸腾,群情激愤。佤族人就这样利用原始的弩箭、镖枪、长矛,以44个青年勇士的生命作代价,将装备精良的英军赶出了佤山。继而那些来自同一国度的文字先行者感受到了佤民的敌意,也呆不下去了,知趣地逃离恐怕是他们的最佳选择。他们带来的文字本来就是无本之木,要想在异域的土地上继续存活概率几乎为零,消亡是迟早的事情。这一故事并非传说,而是佤族真实历史的一部分。

新中国建立,汉语成了所有无文字民族的共同文字,佤族也不例外。他们再也不必为文字的事操心和纠结了,这些方块字他们都很喜欢,生活中诸多事物都好像由四方形组成,睁眼能见,触手可及,原来这正是他们做梦都想要的文字。当年各部落联盟的誓言第一次用汉字刻成了碑文,每个阿佤人都认得、背得,那是佤民族引以自豪的丰碑、祖祖辈辈铭记在心,不会忘记。随着猎头以及镖牛的革除,阿佤人彻底告别了野蛮,开始了真正的文明之旅。

(题签:吴瑾)

◎田瑛,作家,现任《花城》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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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4245 2013-10-30 00:00:00 三 无标题Keyword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