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冤枉的，可谁信啊？”物流装卸工陈德起喃喃自语。10月8日，是他55岁生日，他独自坐在周口市郊一个狭小、破旧的出租屋里，喜欢喝酒的他舍不得买点酒菜庆贺下。他有3个儿子，平常很少来往的他们没人记得住他的生日。

13年前，陈德起的生活因一场变故而彻底改变了。在同一法院，他先后经历了3次判决：2005年11月，获刑3年；2006年6月，获刑13年；2018年8月，被判无罪。

如今，陈德起已提出了1232万余元国家赔偿申请。而和他遭遇相似的已过世的丁广记的家属也提出了348万余元国家赔偿申请，鹿邑县法院均立案受理。同时，由鹿邑县纪委监委组成的调查组也正依法展开调查追责问责。他和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记者 石闯 发自周口

深夜“大动静”，改变了三个家庭

秋日的周口鹿邑县任集乡大李村，随处可见晾晒后的玉米，金灿灿的，被垛成一座座小山。上了年纪的汉子、妇女喜欢扎堆唠嗑。10多年前的那起“盗窃案”，不少人仍有些记忆。

2005年3月29日深夜，在大李村丁卜自然村，村民刘巧敏（化名）家堂屋的后墙“轰隆”一声被人挖了。“贼人”威胁她拿钱，并抢走了彩电、影碟机和手机。刘巧敏的爱人当时在外打工，次日一早急匆匆赶了回来，夫妻俩赶往派出所报案。

后来的判决书上显示，起初，刘巧敏没有看清盗窃者的面部特征，只看到其中一人胖乎乎、中等个头，怀疑是同村的丁广记。案发10多天后，在第二次陈述中，她又指认了距村几公里之外的试量镇程庄村的陈德起，缘由是“陈德起在集市上买杨树时被我发现了，我观察他好久，听他说话的声音，看他走路的姿势，确定是他干的。我不能确定他的声音，但声调像他。当天我报案确定是他还有一个原因——我一跟着他，他就躲。”

4月11日，刘巧敏的丈夫报警后，陈德起、丁广记被抓，次日均因涉嫌抢劫罪、盗窃罪被鹿邑县公安局刑拘。“被抓时我正在集市上买杨树苗，并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听民警杨某说是入室盗窃后一下子蒙了。我和报案人从小认识，咋可能去他们家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儿？”陈德起说。

“我没干，我冤枉。”这是陈德起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可是他左右不了一切。2005年11月，鹿邑县法院第一次审理后作出判决，因盗窃罪，判处陈德起有期徒刑3年、丁广记2年。然而，鹿邑县检察院认为量刑不当、定性不准，向周口市中级法院提出抗诉。2006年5月，周口市中院作出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2006年6月，鹿邑县法院审理后第二次作出判决，陈德起获刑13年，丁广记获刑10年，罪名是抢劫罪、盗窃罪。

“前后两次，刑期加重了。”陈德起被送往豫东监狱服刑，丁广记被送往周口监狱服刑。而刘巧敏家遭受的损失至今也没追回来。

入狱及出狱，申诉成了他的全部

“我虽然只是初中文化，但脑子不笨。”陈德起告诉记者，出事之前他在村里还有个外号叫“陈百万”。“为啥呢，我是个包工头，手底下经常有几十个工人，不缺钱花。”一些邻居也说，村里盖楼房的，陈是第一家，还买了辆车，家庭条件在村里是数得着的。

作为家里的顶梁柱，陈德起给家里人带来了幸福，也帮助了不少亲朋好友。然而，这一切，随着他的入狱而突然“断片”了，家里的生活越过越拮据，妻子和3个儿子都抬不起头。

“我刚被抓时，最大的儿子才22岁，还没结婚。”他说，那些天，他的精神状态很差。

“父亲成了劳改犯，我们脸上会有光吗？对我们的打击太大了，甚至有些恨他。”陈德起的小儿子说，二哥才13岁，因受不了外人的异样眼光，辍学外出打工。陈德起的妻子也一直不相信，而且提供了一份证据。案发当晚，丈夫请了一修车师傅到家里修三轮车，因为当天没修好师傅就住在了家里，当晚丈夫和师傅喝酒喝到晚上10点多才睡。

陈德起的妻子丁兰兰（化名）认为，丈夫没有作案时间，而且她还找了修车师傅，对方还写了一份证言，然而于事无补。

陈德起说，从看守所到监狱，他总是不停地写申诉书，希望案子能重审，但他发现并不起作用，还影响减刑，“为了早日出去，我暂时放弃申诉，选择积极表现”。

2015年2月11日，因获得3次减刑，陈德起服刑9年10个月后刑满释放。丁广记服刑期间于2006年9月29日保外就医病亡。“我出来以后，春节刚过就开始继续申诉了。”陈德起说，“一边打工一边申诉，太难了。持续的奔波，终于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

矛盾重重的证据及“漏网之鱼”

2017年5月，周口市检察院向周口市中级法院发出再审检察建议。周口市中院认为检察机关未提供新证据证明原审判决确有错误，对检察院建议不予采纳。同年8月9日，周口市检察院向周口市中级法院提出抗诉。

在丁广记家属提供的判决书中，丁广记的6次供述前后矛盾，两次是无罪辩解，4次为有罪供述。其中前两次有罪供述供称，两次犯罪实施者均为自己和陈德起，没有第三人。后两次均供称，实施抢劫时是两人和朱前进共同参与。而陈德起在7次供述中，都坚称自己是被冤枉的。

陈德起代理律师郭家秀也发现，案件在证据方面存在诸多问题，没有现场勘察记录，没有物证，没有提取任何痕迹证据，比如脚印、指纹等，也没有追赃，只有受害者的供述。

“从被害人的3次陈述来看，她并没有清晰地看见抢劫者的面貌，而是通过声调和走相判断作案人。”作为抗诉案件的主要负责人，周口市检察院控申处副处长张伟俊说，案卷的言词证据非常矛盾，丁广记所称的朱前进也是该案的同案犯，当时的判决书显示朱前进“另案处理”，然而复查时才发现朱前进一直没有归案。

今年4月，在山东打工的朱前进被警方带回。朱前进明确表示，自己没有和陈德起、丁广记一起作过案。因此，检察机关复查认为，原审判决认定陈德起抢劫、盗窃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申请国家赔偿并要求追责问责

2018年8月13日，陈德起终于等来了无罪判决书。

“拿到判决书的那一刻，我一夜没睡。这些年来，自己遭受不白之冤，给我个人和家庭都带来了严重的伤害。”陈德起说。

判决书中，鹿邑县法院认为，本案没有现场勘验笔录及照片，没有追赃，没有提取任何与犯罪有关的痕迹证据，如脚印、指纹等。辨认程序违法，违法长时间将被告人提出监所讯问、审讯程序违反规定。现有证据均为相互矛盾的言词证据，全案证据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明体系……陈德起、丁广记犯抢劫罪、盗窃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指控罪名不成立。

宣判陈德起、丁广记无罪后，鹿邑县委高度重视，要求迅速做好以下三方面工作：由县纪委监察委组成调查组依法启动调查追责问责程序；由县法院两名副院长带队分别到两家慰问并正式道歉；县法院负责立即启动国家赔偿程序。

目前，陈德起已向鹿邑县法院提出6项共计1232万余元的国家赔偿申请，而丁广记的家人也向法院提出4项共计348万余元的国家赔偿申请。鹿邑县法院一名工作人员表示，该院均已立案受理，正在审理，一般时限是两个月。

“法院的领导来上门道歉了。”陈德起说，然而，入狱10年，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受到很大打击：与社会严重脱节，不好找工作；妻子和他协议离婚，儿子不让进家门……如今他最大的希望是尽快拿到国家赔偿，并要求追责问责，“坐了10年牢，总得有个说法吧！”

丁广记长子丁志杰表示，受父亲的负面影响，他及弟弟至今未成家。“对我们家来说，追责是最好的赔偿。”他说，自己和家人苦苦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