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伍佰下，本名伍斌，《解放日报》副刊部主编、作家。

第一次到河南中牟，看的是风物，是自然，我把最深情的回望给了雁鸣湖。

这个金桂已落的深秋，梅开二度，我不能免俗地到中牟“看潘安”。

潘安、兰陵王、宋玉、卫玠为中国历史上公认的四大美男，潘安座次第一，从未有争议，而潘安是中牟人。此前并未有心寻觅，此番潘安却在我脚踩的大地上。在这个“看颜”时代，欣赏一番潘安之美，看惊世之俊美，端详让满大街妇人掷果盈车之男性美，是我等俗人之常情，也是审美之所谓“时尚”吧。

但潘安是看不到的。我无数次地听当地人提到“我们中牟的潘安”，似乎潘安在路那头，在田那边，在湖那端，在空气里是潜在的存在。当然，我也清醒地意识到，美男之美，大概可望而不可即。公元前602年至1938年间，黄河下游决口1590次，大的改道便有26次，潘安故里中牟因为是黄河入淮的重要途经地，大小改道的大水冲刷淹没过多少大小战场和古迹、民居，已无法考证。潘安故迹就算还在地下，也极难保全；就算所传的潘安肉身回故里幸得保存，也恐难辨认（他殒命于洛阳，中牟尽管有潘安墓，其实也只是衣冠冢）。河水与泥沙的冲抵，比时间这把刀还要利索。它杀杀剐剐，足以把任何惊世的阵仗（官渡之战战场、列子御风和孔子回车处都在中牟）和惊世的容颜带走。

我还看到过一则让人哭笑不得的惊爆消息：科学家将潘安古尸容貌“复原图”公之于众，轰动一时。“复原图”显示，“潘安眉眼清秀又不失英气，棱角分明，鼻秀高挺，整体气质儒雅”。这个据说由著名历史学家、人像画家、电脑制作人员组成的“科研小组”的不懈努力，才见到天日的“古代美男真实样貌”，真把人们的望“颜”欲穿之心给吊打和玩弄得离谱至极。这则消息既无具体出处，也没有采写者姓名，“无根的科幻”，有点扯淡。

潘安之美，恐怕只能靠猜，靠想象，靠拼接与拼贴历代与今世可见之颜了。在一路百度潘安，到了中牟后又打听和听闻潘安，确信痕迹杳然之后，我这样想。

这个时候，碰到了毕淑敏。

在中牟金秋笔会2018“开团”的发言中，我看到一袭蓝衣加围巾，新烫的刘海飒爽地随着话声跳荡的毕淑敏，竟然也说自己循迹潘安而来，一时心有戚戚焉。

可我错了，毕淑敏说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寻找潘安的故事。

“早在1969年，我就到西藏参军，在阿里军分区。我听说同一个军分区里竟然分来了500多名中牟战友。我早知道中牟出潘安，所以，那时我兴冲冲地去看这500个中牟来的潘安。”

毕淑敏当然没有看到潘安。她看到的是500个中牟好儿郎质朴的面孔，他们没有“迷弟”的外形和让人一望动心的容颜，却让她了解认识了中牟的刚直、朴素与无私，这些没有盛世美颜的男儿们，把最好的青春付给了与中牟万里之隔的阿里。

中牟无山，被称作山的小土坡高度只有二三十米；阿里有山，5000多米是寻常高度。毕淑敏提高嗓音，却还是深情柔韧。“我中牟500好儿郎在雪山扎根，很多人把年轻的生命留在了那里……”

我能感受到，毕淑敏眼里的“潘安”们，依然停留在那时的阿里戎装少年们给她带来的意外相认情结之中。

她忽然站了起来。在她双手中端起一个搪瓷菜盘，岁月留下的暧昧痕迹，没有掩盖盘上鲜红的“西藏阿里军分区”七个大字。她说，这是前一天刚到中牟的晚上，阿里战友们为第一次寻“亲”到中牟的她，送来的稀罕物件。

我在七个字下面看到了“020”。这个数字提醒我展开猜想——这些盘子会有500个，甚至更多吗？每一个数字，背后就藏着一段雪山覆盖的中牟男儿的青春。

“从阿里回到中牟的潘安，如今还剩几许？”有追问毕淑敏的。

“大概还有100多。当年他们都是18岁，50年过去，不少已经不在人间。”她的眼里晶莹闪烁。

会场嘉宾席，毕淑敏就坐在我正对面。在她莹润的目光里，我似乎找到了“潘安何处”的答案。

这个看颜的时代，我们反复提起潘安，诉说潘安，幻想潘安，似乎美男儿的第一要义就是颜之美。毕淑敏在“阿里认潘安”的故事之后，却用一句话反驳了这种认知。“不要忘了形容潘安的六个字是‘美姿容，好神采’，没有好神采，何人是潘安？”

中牟位于郑汴之间，20世纪七八十年代曾以西瓜和蒜薹远近闻名，仅此而已。而土地上的人，尚未解决饱暖之需，还承接着自山西之上而来已饱经泥沙之裹挟和发展之污染所带来的混浊大水。仅仅三四十年过去，中牟已在全国百强县中谋得一席，它的故人风物、地下遗痕在丰足了衣食的中牟人手里，又重新发掘整理和再发展，鲜亮成为官渡遗址官渡寺、箜篌馆里箜篌音、御风之处列子魂……你说潘安之貌，在言说中；你说中牟神采，在大地上却无处不在。

神采是什么？神采是修于内、清于心、慧于中，而又能美于外的精气神。潘安除了相貌突出，才华气质当然更是出众的。但再美的容颜，当它只能自在放纵，又被卷挟在世界暗处的纷争与裂变中，最后难免化为灰烬。而当代的中牟人，就算皮囊之美无类潘安，但由内而外、由大地山川而精神气度，呈现阳光而又硬朗的气质，那每一张果敢而坚毅的脸庞，莫说不如潘安时代之美，更羞与当下某些作嗲娘阴戾之“鲜肉”气为伍。

希望列子御风而行的精神一直在血液中流淌。希望箜篌十五弹是不会消失的中牟大音。希望中牟抓住潘安之美的神髓。希望中牟和全中国青少年都有潘安的美姿容、好神情……

“更希望大家记住500中牟好儿郎在西藏阿里军分区开创的那段光辉历史。”这是毕淑敏情深之言。

我眼前，潘安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