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我去济州打工,在林州的一个建筑队。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工地上和灰筛沙子,星光和阳光里晃荡着我的身影,有时候我跟在师傅的后头抹砖缝,用的是一个小铁棒。我的手那时候还皮薄,经不住砖和沙子的折腾,尤其那种白石灰和水泥对手的刺激,听见沙子擦在铁板上心里就有一种难受的发痒。没几天手上就磨出一溜的小血泡,我瞪着手上的血泡泡儿躲在工棚后的一片小树林里哭,小鸟哇哇地在我的头上叫,树叶儿滑过我的脸落满我的身;我对着水池照镜子,还是一个少年的我头发杂乱得像鸟窝,我是那样的狼狈,我的嘴唇干裂得像树上的疤。再说我也吃不惯工地上的那种饭,早上和晚上就是蒸馍就蒸汤水。我在一天背着行李偷偷地回了家,我回到家时已是黄昏了,我听见树上的斑鸠在咕咕地叫,奶奶楼顶上的鸽子围着我绕圈儿,我的眼泪“哗”的下来了。
父亲扇了我一巴掌,狠狠地、带着唿哨的一巴掌。父亲痛痛地对我说:你怎么能当逃兵呢?你怎么经不住一点苦和累啊?你才十七岁,你人生的路还多么长啊,不受苦你怎么有出息?我咬着唇看父亲一双长满老茧的手。那一年母亲已经不在了,我看见父亲的手颤抖着,好像带着愧疚地对我说:爹无能,让儿子和我受苦了,可是谁不是苦中长大的,能受苦的孩子才有出息啊!第三天,父亲扛着我的铺盖卷把我又送进了城里的一个建筑队。
我的内心不服啊,不忍心我的出息从脚手架上往上长,不忍心让砖和铁架子的棱角把我想写字的手拉得满是血呀!我忙里偷闲饿狗一样地看书,曾经为买一本书我把刚买的一双运动鞋又便宜地卖给一个工友,开始构筑我的文学梦,创作的种子就是那时候在心里发芽的。那一年秋天的时候我回家和父亲浇地,我躲在齐腰深的玉米地里看书入了迷,地头的电机烧坏了我都不知道。我在玉米地里又挨了父亲一巴掌,父亲拎着我的领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电机还在呼呼地冒黑烟。父亲说:儿呀,我不怨你看书,可是一个电机就是三百多啊!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父亲在教训我干事儿不能三心二意。这年秋后我主动外出打工,去一个河滩上给拉沙车装沙子,我憋着气要把电机的损失挣回来。春节前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把铺盖卷背回家时,父亲什么也没说,做了一碗热腾腾的卧了两个鸡蛋的面条递给我。
后来我经历了代课,搞运输,卖衣裳,也算是学会了生活。我的内心还是被一些不安分的念头拱着,甚至想按浪漫地想像外出生活。二十一岁那年父亲给我找了个女孩子,想让婚姻绑住我,让我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一天夜里我打了那个女人,打得她跑到院子里呜呜地哭。父亲在深夜把我拉到村北头的一个树林里,又一次狠狠地掴了我一巴掌,深夜里能听见那巴掌呼呼的哨音在半空旋圈儿。父亲说:我一生都没打过你母亲,她和我死心塌地地过日子,现在你已经是一个丈夫了,根本的一点就是要知道尊重人。那一夜我没有回家,天快明的时候那个女人找到我,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从此我和妻子再没有动过武。
今年的大年初一,我带着孩子给父亲磕头,弓起身我看见父亲皲裂的手,太厚的皲裂已经看不见老茧了,父亲快八十岁了,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有一种东西在我的眼里打转转。在新年的第一天,我想起父亲那带哨儿的“三巴掌”。
打我三巴掌的就是这一双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啊,如果我现在活得算是有了一点小出息,我得感谢这双手,感谢那带哨的三巴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