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语文本中,我见到“文人相轻”一词,恐怕不少于一千次了。虽然具体细节失忆,但回想起来,每次见到“文人相轻”,我都能在字句背后窥到“证明完毕”四字:引用者视它为不证自明的公理,仿佛那就是一条勾股定理。
对此,我不以为然。
众所周知,该成语出自魏文帝曹丕的《典论》,曹丕在该文开头写道:“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自古而然”四字,听上去已经有点“证明完毕”的意思了,何况曹丕接着还举了个前朝文人的“相轻”例子,以资佐证。但我记得很清楚,在他的《与吴质书》里,曹丕评点了同时代的大量文人。笔墨中有批评,但表扬更多,而且,我必须公正地说,所有的批评和表扬,态度都极为诚挚友善,完全没有“文人相轻”的痕迹。这封信我就略过不引了,我只想说明一点:“文人相轻”是否“自古而然”,即使在这句话的创立者那里,也大可存疑。
曹丕接着还说了一句话,“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听上去似乎又在强调文人未必相轻。的确,先不论资质强弱,抱负大小,不同的文人,经营的文体就各不相同。论项目的众多,文学竞技场从来不亚于奥运会。诗人与剧作家虽可笼统地称为文学同行,但他们并不存在明显的竞争关系。就像我们的田径天才刘翔没必要嫉妒姚明的篮球成就一样,不同的文人也不妨各擅各的胜场,各领各的风骚。仍以体育为例,我们永远找不到这样一位天才,他可以成为百米短跑和马拉松比赛的双料冠军。运动学常识还告诉我们,一个人在短距离径赛项目中的天赋越突出,他的生理构造也就越不适应长距离赛跑。同样,除掉极个别例子,文学家中也不易出现伟大的全能选手。在有些作家那里我们很容易发现,他的出众往往是以另外一些领域的拙劣为代价的。比方说,我越是迷恋周作人的散文技艺,我也就越不能想像他在诗歌或小说上的成就。要求周作人写出伟大的小说,大约相当于要求姚明成为体操运动员吧?
作家的行当就像星空,星空之所以灿烂,在于它永远不会拒绝新星加盟。人类精神原本有着宽广的包容度,文学也不像竞技体育那样会对参赛选手作出人数限制,更没有主力、替补之分。李白的存在不会给杜甫的成长制造压力,唐代诗人众多,却一点没有造成文学人口的紧张。在文学天才的国度里,从来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必要。文人间的竞争,气氛宽松随意,由于读者对文学天才的需求相当广大(相对而言,他们对画家、音乐家的需求,就要小一些),这导致任何一颗文学新星的登场,都不会产生“今日座满、明日请早”的窘迫。
既然文学的格局天然不易引发你死我活的岗位竞争,文人相轻就显得多余了。我以为,文人相轻主要是一种错觉。由于文学天然有渴望得到评论的需求,而这种评论,除了来自读者,更多地来自同行。其他领域的从业者也会互相评论,既然评论,难免有相轻相亲之别,说好说孬之分,文学的特殊性在于,文人间的那点事儿,往往会用文字保存下来,而工匠间的彼此奚落、政客间的相互攻讦,通常没有得到记载。
有句俗话叫“老婆别人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对后一句,我想,认为自己的文章好过别人,哪怕与事实不符,作为一种态度也有积极之处。就实际效果来看,文人在自我评价时对自己高看一眼,很可能比一味谦抑更为可取。作家的工作具有沉醉性,创造型作家还可能进入某种忘我状态,这导致作家间的互相评论,水准往往达不到按他们的智力、身份所应该达到的高度。所以,类似托尔斯泰小看莎士比亚、普鲁斯特和乔伊斯彼此看不起之类的事儿,我们就未必要从文人相轻的角度去理解。再则,文人间的挑剔责难,也会促进文学的进步。文人间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只要不过分,对于文学绝非一种灾难。相反,文人间的酬唱若是过于相敬相爱,反而会坏事。
我的结论是:文人相轻是一种多余的责难。证明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