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来城市后，因无力购买商品房，我一直租住在城中村。在这逼仄之地，阳光竟成了奢侈品——这些城市新农民因为失去田地，建起了大批出租楼房，为了使收益最大化，他们在建房时精打细算，楼间距、容积率一概让位于得房率，那些本来朝阳的窗口从此再无缘于阳光。

去年冬天，我费尽心力才找到这间位于六层的朝阳的房子，美美地享受了一冬的阳光。不料今年秋天，对面楼的房主竟将原有的六层楼房拆除，建起了九层高楼。幸运的是，对面两座高楼间留下了半米宽的缝隙，每天上午11点53分，阳光会准时穿过这道狭窄的缝隙，投射到我的窗口。五分钟后，它会再度消失，把阴影和余温留在房间里。这倏忽来去的阳光，精确到半米、五分钟，多一寸、多一秒都是奢望。在这五分钟内，我仿佛一个铁窗后的囚徒，贪婪地张开全身的毛孔，以为它能够渗透到我的血管。我闭上眼睛，幻想自己周身生出弯曲的枝条和新绿的叶片，顺着阳光的方向攀援生长。每当此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俄罗斯诗人巴尔蒙特震撼人心的诗句：“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这世上。”

巴尔蒙特的诗让我想起童年时居住的乡野，那里的阳光是巨幅的，它的广博，人世间任何尺度都无法测量。它最无私，普照着天地间的万物生灵，从一株小草、一朵野花到一棵大树、一座房屋，甚而整条淮河以及河滩上星星点点的牛羊，连同水洼中的泥鳅、小虾，都能尽情享受它带来的温暖。在那里，不分贫富贵贱，也无论茅舍瓦房，都拥有一扇朝阳的窗。同是阳光，到了城市里，为何被裁剪到只有奢侈的半米？

对于如我一般的城市漂泊者，能有栖身之地尚且不易，已无心再奢谈阳光。当深夜楼下仍传来刺耳的电锯声、搅拌机声，当清晨楼下传来嘈杂的车声、叫卖声，当大风裹挟着沙土、纸屑、塑料袋扑打在窗玻璃上，静谧、温暖的冬日暖阳早已成为远去的怀想。于是，纷纷生出买房的伟大理想，因为，买房就是“买阳光”。为了一扇属于自己的朝阳的玻璃窗，我们日复一日地努力，却发现阳光越来越远——房价的上涨远远超过了薪资上浮的尺度，而阳光的宽度取决于钞票的厚度。

今年的冬天来得晚，倏忽间冷起来，却仍是刀子一般。天寒地冻，越发渴望阳光的温暖，仿佛一株冬天的植物，亟待从阳光中汲取生存的力量。无奈，阳光如此宏大，于我却只有半米，在楼群狭窄的缝隙里。

当半米阳光离我而去，我常常一厢情愿地想要生出翅膀，飞向温暖的南方，我甚至想，假若我能够像熊那样冬眠就好了，一觉醒来已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