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

也许是因为性情里安静的成分居多，或者因为自己并不出色，我喜欢的花儿，大都是娇小不起眼的，且颜色以朴素为多。但向日葵除外。因为，我觉得，它是乡野村人种在土地上的太阳。

乡野的花，向日葵是最大的。在田边沟渠随手撒一把，便把一个个实实在在金黄的希望铺展下了。不多日，它们就能挺着笔直的腰背，扬着鲜亮的笑脸，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我家河滩外坝下有一片地，靠河坝一边就是老祖宗们沉睡的地方。每年春天，母亲都撒了向日葵种子在地边，即使老祖宗们的坟边也不落下。经常，父亲劳作期间，坐在他祖父母的坟边吸烟，时不时拔些草，或者还培几锨土。不用如何照料，向日葵到夏天就蹿一人多高，慢慢有了花盘，开了黄花，结子成熟。父亲的头顶上，就顶上了一坨坨金黄。

对于鬼神，我从来是不怕的。当年父亲牵着大黑牛犁地的时候，我也常常坐在老祖宗们的坟堆边，采来身边的野花插在稀疏的黄发间，或者将成熟未成熟的向日葵摘下，把那正金黄或者就要枯萎的花簇一粒粒摘下来。

去年，祖父睡在那里了。几个月前，祖母就已经睡在那里。父亲说，他没了爹，也没了娘，只能守着爹娘的坟头了。

那个暑假，刚刚结束了一段长达五年之久的感情，心里突然空得感受不到什么，就那么木木地疼，疼。我没有回家，独自待在单位，每个清晨和傍晚，早早从校园里消失，游荡在外面的田野。

偶有一个清晨，走到了野外河畔的一架篱笆前，篱笆圈了一院子的向日葵——我还没有见过那么多向日葵在一起。花盘上露珠莹亮亮的，似乎在暗夜里，它们也曾有过不为人知的泪水。可是，太阳出来了，他们照样一起仰着脑袋，向着太阳绽开一张张笑脸，向大地展示着生活的美丽。我的眼泪哗哗流下来，心里却不再疼。

呆呆站立好久，听到院子里有了孩子的笑闹，还有母亲对儿女的嗔怪声。我突然很想家，想母亲做的饭食。

后来就常常来这个篱笆前散步，再后来遇见了他，他也偶尔会陪我在这里站一阵子。他说，自从父亲去世，他母亲也喜欢在院子里种上向日葵。不知怎的，我对那个还没见面的老母亲就多了一份亲近，一份怜惜。

母亲搬了新家，跟我一个堂伯母做邻居。伯母每到春天，就拿出早准备好的向日葵种子满院子撒，撒，撒。母亲说，种在野地里好，种院子里院子不豁亮、憋气。伯母说，种家里好，种家里热闹。

我年岁渐长，感觉出父母对我的依恋，也许还有依赖，回家便勤快起来。就时常越过矮矮的墙头，看见伯母在向日葵棵子间忙碌。浇水，间苗，施肥，拔草，那样子像照料不懂事的婴孩。而且从来不打农药，虫子都是戴着老花镜用手捉。

去年假期，某日大雨，我和母亲在平厦下闲话。隔了玻璃窗往外看，伯母一身泥水，冒雨在矮墙边给向日葵用树枝支架子。她家厕所矮墙倒塌了一段，把十几棵向日葵从根部砸断了。母亲打开窗喊她赶紧回屋，她扬起满是泥水的脸说：“我接上，也许它们还能活。”母亲嚷：“都这么高的棵子了，断成那样咋能活？就是活，也结不成果。”当夜伯母就发烧，一连几天，只能是母亲照顾她。她们做姑娘时是一个村的姐妹。

伯母是离婚不离门。堂伯父当兵做了干部，和她离了婚。她呢，要面子，死也不回娘家，就一直住着老屋。后来，两个男孩上学读书跟着父亲出去了，如今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

有一晚，夜已经很深，伯母还坐在院子里，望着满院子的向日葵出神。我大声喊她早早进屋睡觉，因为已经有夜露了。母亲说，还是别管她吧，夜怎么也是难熬呢。

一院子的金黄，那情景看着的确是热闹。可在这热闹背后，又有多少寂寞和孤独。就好似一场热腾腾的盛宴，曲终人散，强要留住那一份欢，却只换来一地繁华难掩的凄凉。

日子是艰难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哪样不需要仰起脸去面对呢？还有什么比向日葵更好呢？那份金黄和热烈，让人眼前有了鲜活的希望。苦涩的日子，就围着这希望，慢慢地过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