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忆,是听戏的时光;最难忘,是唱词的疏朗。
如果是冬天,穿着大棉袄,坐在露天剧场,一抹帽子,湿津津一头雾水,那番境像,此去经年,记忆犹新。如果是夏天,骤雨初歇,稻花香中蛙鸣阵阵,戏文像水浸过一般,带着湿润的气息,淌进台下人的眼眸。
那时候并不懂戏,不过无碍于我的津津有味。台上演着《七雄闹花灯》,大花脸,张开嘴,用舌头在口中前后搅动着,发出哇呀呀的声音,如佛门狮子吼,悠长起伏,层次分明,加之拧眉立目,端的神定气足。
戏曲小剧场,人生大舞台。婉约佳人,济世儒士,跳梁小丑,误国大盗,风尘奇侠,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曲戏,基本将芸芸众生的人间况味概括得大差不差了。生旦净末丑,酸甜苦辣咸。老生的髯口安闲沉稳,青衣的戏服楚楚动人,丑角的扮相滑稽调笑,武旦的花枪凌厉泼辣,花脸的面妆粗犷混雄,实可使浊气下降,清气上升,回味悠长……
花脸是净角通俗的说法。面部明明涂抹得青一块,紫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黑一块,绿一块,却偏偏称之为净,颇有些恶作剧的冷幽默。“净角”像内藏机锋的禅语,“花脸”是直来直去的白话。将禅语皈依佛门,把白话留在人间。我喜欢花与脸二字的组合,花开于脸和脸上开花,这本身就够引人侧目了。
花脸这个词,总让我想起幼年的玩耍。几个顽童,在泥巴田里打闹,或者钻进涵洞躲迷藏,不知不觉就弄花了脸,青一块,紫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黑一块,绿一块,回家后,惹来父母好一顿棍棒。
如果说旦让人迷恋,丑使人亲近,生就像我们的身边人,他的演出和活生生的现实很接近,只有花脸是不折不扣的舞台表演。随便是谁买个花脸面具戴着,便有了戏曲的热闹与喜庆。
花脸的脸谱是五彩斑斓的。黑脸、老脸、奸白脸、铜锤花脸、架子花脸,一张花脸,就是一曲好戏啊。勇猛胆大,老奸巨猾,诙谐纯真,刚直不阿,通过颜色,通过线条,基本可以让人区分开来。早些年我有过一些脸谱标本,独特的图案和浓烈的色彩,成为书橱一道亮丽的风景。无事时,取出来看看,俨然踏上绚烂的舞台,耳畔似乎传来时间深处的喧天锣鼓。
脸谱真是门高深的艺术,与其他民间工艺相比,更为博大精深。以红黄蓝三原色,描眉画脸,往小里讲,是门技术活;朝大处说,这张脸不仅代表了一种角色,一种性格,更暗扣了人物的命运,而且戏里的复杂诡秘与戏外的跌宕起伏,都能通过脸谱体现出来,当真是变幻莫测,令人倾倒。
少年时,我在庙会上扮演猖神,画过一次花脸的。后来发现晋剧、秦腔、豫剧中也有花脸,几乎所有剧种都有吧,但我还是喜欢京剧的花脸,到底有更深的韵味。在我看来,京剧花脸是最成熟的花脸,鲜艳不失温和,着色炽热明丽,线条神采飞扬,有些男人女性化的味道。吸收旦角之妩媚,保持净行的壮美,阴阳交际,阳在阴上,花脸在京剧的舞台熠熠生辉地璀璨。
少年听戏,是凑热闹的,懵懂无知,自然谈不上什么体会。青年听戏,是寻乐趣,此时情有余而闲不足,于梨行到底隔了一层。中年听戏,却是咀嚼人生,情可浓可淡,味似寡犹鲜,心底添了闲情,戏便听得真切。到了老年,该经历的经历了,没经历的静候其来,戏,更多成了口头的谈资吧。
常不舍,是逝去的岁月;常思量,是当年的戏场。离散会越来越近了,月亮越来越亮,夜色被月色消融,身体被剧情消融,剧情被演员消融。剧情越陷越深,演员越演越神,台下是无数双睁大的眼睛,一只小黑猫悄悄爬上童年的肩膀。
花脸轮着板斧,哇呀呀……拖长了调子,台下一片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