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路叫做滇缅公路,从云南昆明到缅甸仰光港,连通印度洋。六十多年前,日寇入侵缅甸南部,准备截断这条国际救援物资入华的最后通道,完成对中国外围的全面封锁。维系四万万中国人存亡的生命线危在旦夕,一支远征军在这样的情况下踏出国门。他们当中有曾经的土匪,有未竟学业的学生,有饭馆老板、神棍和屠户。就是这么一群或朴实或怯弱或蛮横或油滑的男人,在那个年代的那片土地上,以生命点燃了铁与火的不屈之光…
赵平原是个刚满二十岁的新兵蛋子
92式步兵炮又一轮齐射袭来的时候,赵平原正提着脏兮兮的军裤,站在一人多高的沟沿上,冲战壕外撒尿。
连续沉闷的爆破掀起了阵阵泥浪,几发落到不远处的炮弹将赵平原震得腿脚发麻,滚回了战壕。行进中的炊事班头张跛子和一干伙夫全都停下脚步,看着这菜鸟哈哈大笑。
赵平原是个新兵蛋子,今年刚满二十,一张脸膛黑黝黝的,体格精壮得仿佛能榨出铁汁来。刚来炊事班报到的第一天,他那双深而狭长的狼眼,就让班里的老神棍马棒槌当场倒抽一口凉气,连着擀坏了几张糙面皮。
“细深多是无心腹,眼视之人不可逢。”那本早已翻成破烂的《麻衣神相》,马棒槌可以说是倒背如流了。他一口咬定,赵平原这般眼形细深的人,天生六亲不认,到了战场上绝对就是自顾自的主儿。
对于马棒槌的神神道道,炊事班向来当成狗屁。这会儿赵平原肆无忌惮地骂上了一干老兵的娘,压根儿没有寻常新兵身上那种哪怕是装出来的老实劲头,马棒槌不由得瞅着众人嘿嘿冷笑,满脸早已料定的神情。
“瓜娃子!毛还没长齐喽,莫要把命送在自己手头!”班头张跛子倒是没太在意,看见赵平原放在旁边的汤桶安然无恙,又一瘸一拐走回了头里。
赵平原拍了拍嗡嗡作响的耳朵,碎泥簌簌地从发窝里落下,刚抬脚,满是土腥味的鼻腔却是一热,两道血线慢慢坠下。
走在最后的湘兵老崔一边摇头,一边扔了张搓成团的烟纸过来,龇着烟熏火燎的大牙来了句,“满哥,这可不是你装象的地方,装象晓得啵?”
赵平原觉得,自己应该是懂的。
早上天还没亮时,113团对平墙河北岸闪电围袭,团长刘放吾下了死命令,全员参战一个不留。到达攻击位置以后,弟兄们跟在隆隆开进的坦克后面猫腰行进,耳边尽是爆炸声和让人头皮发麻的飞机引擎轰鸣。鬼子兵的零式飞机和重炮刚开始时以犁田一样的阵势,想要把国军阵地翻一遍,但没多久就被火力压制了下去。
借着炮火光亮,生平第一次摸枪的赵平原亲眼看到几名弟兄被敌机航炮割成了碎片,那架俯冲过低的零式也没能钻出火力网,拖着一屁股黑烟栽下了平墙河。鬼子阵地上轻重机枪炸成一片爆豆,流弹密密麻麻飞扑而来,在坦克表层绽出无数火花。一转头,又一名国军士兵在炮弹迸发的火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硝烟散尽,才有阵混杂着血肉的泥石从空中洒落,一股子烧糊的肉味直蹿鼻端。
阵线拉得很长,一伙膀大腰圆的炊爷就跑在赵平原身边,张跛子平时走路费劲,这当口背着烧饭家什外加全副单兵配备,居然也蹿得不落人后。见赵平原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尸块残骸,这满脸麻皮的四川汉子上去就是一脚,“蒙了?给老子跑起来,死也要跑!入你个先人板板,看看人家小周,一个学生娃也硬是比你凶!”
赵平原被踢得一趔趄,枪炮声太大,他听不太清张跛子喊的什么,转过头刚想发作,却傻了眼。
在113团里,类似于赵平原这样的新兵蛋子,并不算太少。
小周全名周大喜,上海人,白白净净戴副眼镜,瘦得跟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他跟同乡以及北平的几百名大学生辗转了大半个中国以后,在昆明安宁县追上了经新38师集结后的66军,一纸纸血书最终让军长张轸点了头,把这么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收入编制。
医护队成了这些男女学生最大的收容地,周大喜由于高度近视,又患有严重的晕血症,被安排到张跛子所在的炊事班里,成了继赵平原之后的准厨工。这会儿战场上的惨烈景象,却神奇地让他的晕血症不治而愈了。按照老兵们所教的,周大喜照住标尺,胡乱射空了五发子弹。也不知是被身边前赴后继的景象所刺激,还是哪根筋搭错,他忽然发了疯般攀上己方坦克舱盖,一手扶住炮塔,一手向前挥动,像在大学里无数次演说那样,一句酝酿已久或许还很荡气回肠的口号就要脱口而出。
从日军阵地飞来的一颗子弹让他毫无悬念地从坦克上栽落,附近冲过的弟兄没人回头。
靠着十二辆坦克的强势推进,开阔地带的争夺在上午进入尾声,两支部队的锋线逐渐拉近。随着冲锋号吹响,国军士兵发出了排山倒海的喊杀声,张跛子带着一帮伙夫甩出手榴弹,在连串火光爆起后第一批冲进了敌方战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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