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禾

这几乎是两性关系中难以厘清的：耽溺于一种密切之中，他可以安于模棱两可，而她的疑问通常被概括为缺陷。这样的概括当然不是交流，而是裁判。似乎他是这场独幕剧的主角，她是肋骨般的配角；她可以悲喜交加，却不以自我命运为轴心。他习惯于裁判，并习惯于她的自我修正。

在这样的关系里，女人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品质。基于单方尊严的判断方式所含有的蔑视与威迫，体见于他的傲慢，也体见于她被拘押的内心。这甚至与社会地位毫无关系。即使在各种职业领域中冲锋陷阵的女人，也大多乐于彰显自己身上残存的肋骨属性：在他面前的隐忍，失语。这种对自我绝对丧失左右力的奴性或无机性，便是被期望的女性品质：受洗般的爱，绝不表态，美貌，羞涩。

相对于男人被视为自身命运的主宰，女人的依附性主要在于，她仅仅被视为男人情感或欲望的对象。她未必要富有活力，却要富有魅力。女人是爱情中等待的一方，她需要原地踏步，施放她的魅惑。她被爱，所以爱。她的爱之所以被看重，是因为它含有崇拜与依从。看重并非尊重。看重，意味着他是主宰，可以挑拣，他有威权在她的精神特征与身体特征之中，赞美这一些，贬损另一些。被贬损的并非她的缺陷，而是具有拆解力的素质：判断，质疑，拒绝。她的爱因而成为彻底丧失主体性的物品，完全将就他的欣赏习惯和使用习惯；他可以宽恕它的瑕疵，而不能容忍它有立场。

当女性已经开始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她仍然被经常暗示要压制自己的抱负，要委婉或者沉默。女人不表态被视为可爱的品质。她的力量则一向被暗讽。具有征服力的女人是谶越的女人，是含有匪气的“女强人”；女性的原谅所暗示的聚合力，被称为“妇人之仁”，是丧失守持底限的愚昧；而女性的对抗，则是被围歼的品质：一个据理力争的女人，会遭遇下三滥的戏谑；不据理而力争的女人，则干脆就是泼妇。“河东狮吼”，这低级的欠缺脑力的野蛮，用来比喻妻子的对抗。聪明显露，可能会给女人带来麻烦。哦，女人顺水推舟就已经太多了；没有什么是她需要做的，她唯一应当做的就是放弃，不仅仅是放弃质疑，而且放弃判断，接受灌输。

男人过分注意自己的外貌被视为缺陷，而女人倘若忽视自己的外貌，那简直就是一种道德瑕疵。女人的第一角色是被观赏，悦目的女人即为“尤物”。有人讨论过何以女人恐惧衰老，而男人却不。因为男人的魅力在于成就；女人，更多的在于外貌。年龄渐长，意味着成就的累积和美色的衰减。不可避免地被这样的观念所绑架，于是，女人需要抵抗脂肪、色素和时间，男人则不必为此耗费精力。女为悦己者容。美貌像一方铁牢，禁锢了她的自主和自由，使她永远需要对别人的视觉俯首听命。她于是也陷入一个永远的圈套：她抵抗食物以保持本由食物滋养的身体的光鲜，她耗费时间来抵抗时间的侵蚀。她徒劳地努力而注定没有收获。她唱着那些哀怨的歌诗，却不知道所有的悲凉源自无我。

当然她该是羞涩的。她应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女人应该掩饰自己的激动，或最好没有激动。愤怒或者情欲，这是他的特权。而她被期待具有神性的隐忍或淡漠。女人耽于性爱的欢乐而不知掩饰，是容易引起惊讶的事件，甚或是令人不齿的。这也是对男女之事的言说永远可资以羞辱女性的原因。只要提及下三路，女人就必须掩面而逃，必须躲藏，装糊涂，否则就是自取其辱。呒，情欲不过是愤怒的形式之一罢了：他火了。这个血脉贲张的霸王，他在床上施暴与在战场上施暴一样，都富有英雄意味。她是他随身携带的虞姬，应该把愤怒藏在帘幕之后。

这样的品性并非天赋，而是源自镌刻。事实上，她一样会有判断，因而对任何暧昧的事物有所质疑；她一样会有拒绝，希望与生命里无意义的琐屑保持间距；她需要抨击，也需要淋漓尽致的欢乐。剔除那些被涂染的颜色，她内心的风暴浩荡如初，有如那个失明的人诗行里的大海：在时间镌入日子之前曾有过大海/曾有过无边无际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