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飞的大鸟
我扛着铁锨,提着手电筒,披着一件有领无袖的皮袄,到地里去浇水。手电光穿透黑夜,把我引到我的地头。水放进地里,我铺开皮袄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聆听水与麦苗的交谈,它们相遇时总是那样推心置腹地尽情攀谈,探讨一些我不能理解的问题。
突然,一只夜飞的大鸟回旋在我的视野,这只鸟以悠闲散漫的姿势,以大小不同的圆为轨迹,翱翔在我的上空,它也许把我当成了今夜最后一顿丰美的晚餐,飞来绕去的观察我。我害怕了,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了火,又故意干咳了几声。我怕它突然俯冲下来,啄伤我身体的一些重要部位。可那只大鸟还是不愿飞去,仍然展开巨大的翼,飞翔在我的上空。
这只鸟也许是我多年以前放飞的一个理想,没有寻到一个正确的落点,就这样漫无目的在茫茫天宇里回旋。它或许是我曾经的一个毫无准备、毫无目的的梦幻,寻找不到栖息的坐标。就这样年年岁岁的挂在天上,围绕我的一生,飘旋。
鸟的路在天上,鸟的路交叉在天空中。鸟无须像人一样,坚持不懈地用脚板去砥砺一条路,到头来还是三番五次的把自己绊倒,碰得焦头烂额鼻青脸肿。有时候,经过数代人的行走,趟出一条大道来,却把自己引向了错误,那叫绝路。而鸟只要展开双翼,所有的路都为它们展开成平稳的坦途,谁见过两只鸟因互不相让相撞而死?人的路却常常因为太窄太小而发生麻烦,惹出乱子。
大地只是鸟偶尔歇息的驿站,存放食粮的仓廒。鸟的心在天上,鸟就把路铺在天上。
这只夜飞的大鸟,它既然明白我不是它今夜的食粮,为什么还恋恋不舍的回旋在这深夜的天空?莫非它也是一个锲而不舍的探索者,鹤立鸡群的孤独者,立在岔道如辐的路口上,寻找适宜自己翱翔的通途?我仰躺在田间的道路上,伸展了双臂却永远也不可能飞出一个村庄。我成天奔走在尘土飞荡的村庄和田野,看着麦青豆黄草荣花谢,看着庄稼人代代延续的悲哀。面对许多辐射于村外的道路,我毫无选择。这只夜飞的鸟,对我的人生是一种讥讽还是嘲笑?
鸟在高高的蓝天上,俯视人的路途,如密枝,如蛛网。我躺在宽宽的田野里,仰望着鸟的路,宽阔明朗,上下坦荡。我向往却无力滑翔在鸟的路上。
鸟以不同的飞行姿势,从不同的角度俯冲下来都能投入到自己的窝巢。我曾多次观察过起落在田野的麻雀,它们像一片褐色的云块,成群的回旋在田野,寻到一只虫子和草籽后,猛然离群,扎入一片绿秧,溅起一阵“叽叽喳喳”地啄食声。它们用什么方法来判断巢窝的位置呢?我无论是到东边的田里去拔草,还是到西边的地里去浇水,总会在做完了该做的事后,回到自己的家,而且准确无误。家用开启的门招呼我:进来!
鸟以飞翔的翅膀开拓生存的疆域,人能用思想来拓展灵魂的版图。
仰卧在地上的我和飞旋在天空的鸟,是两种生灵生存命运的参照,是一架天平两极上分量不变的砝码。鸟不能改变人的生存,人也不能改变鸟的生存。在遥遥无期的生存过程中,共同面对自然的选优淘劣。
卧着的我和旋着的鸟,是一个静态的心理和动态的心理的互访,是现实和梦幻的对话。它们以一纵一横的形式,编织着一个庄稼人杂乱的思想。
水浇满了麦田,麦秧吮吸着清凉的井水。那只大鸟依然飞旋在缀满星辰的天空,飞得愈来愈高。我打开手电筒,亮光把浓浓的黑夜割开一道豁口,我走在割口中,大摇大摆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