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强

40年前的那个黄昏，当我跟着父亲翻过一道山冈时，红彤彤的太阳正在朝西边的山脚下坠去。父亲指着那座披着红光的村庄说，外婆家就在那里。

我有些激动，但又对父亲的话心存狐疑。离开家的时候，天才麻麻亮，晨露打着我的脚背，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田埂，路过一个又一个池塘，脚底已经起了很多泡，父亲总是说快到了快到了，可太阳快要落山了，还没到。我真想赖着不走，甚至还转过身，说要回家去。

那一年我五岁。那一天我走了四五十里的路，还翻了一座山，放在今天的孩子身上，简直是神话。

那座村庄确实是外婆的村庄。我和父亲的身影刚出现在山冈上时，就有一群孩子跑过来，其中就有菊英。她扎着两根小辫子，跑起来时，像两只小手在划拉着。

菊英对我父亲叫了一声，然后指着我说，她要带我玩，让我父亲先走。

菊英牵来了她的那头牛，按下牛角，托着我的屁股，让我爬上了牛背。她牵着牛，领着我往村庄走。我的腿好像不在我的身上了，坐在牛背上，简直就像躺在床上，太舒服了。

到了一个水库边，菊英把牛绳交给我，转身朝山地边跑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两只黄澄澄的甜瓜，然后伏在水边上，把瓜洗了一遍。她怎么那么聪明呢？我当时真是渴坏了，又饿坏了。

第二天，父亲走了，我像一件物品那样被留在了那座山村。我知道不能回家了，心里充满着恐惧。有好几次，我和外婆赌气，往屋后的一个巷口跑，说是要回家去。可是，又不敢跑远,就躲在竹林里，不一会儿，菊英来了，探头探脑的。我知道她在找我。气慢慢消了，但我不好意思自己走出来，就假装咳嗽，好让菊英发现，这样就不觉得丑了。

菊英的家在巷口，我外婆的家在巷尾。二三十米长的小巷。起先，外婆怕我玩水，就把我带到田间去，在树下立把伞，让我坐在下面。后来菊英的妈妈看到了，就让菊英带着我。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好几年都是这样。我跟着她学会了淘米、烧饭，还跟着她送饭、送水到田里去，给我的外婆。夏天，她帮着我把竹床抬到田埂上，往上面浇水，再用抹布擦干，果然凉快多了。我躺在竹床上，天上满是繁星，萤火虫在稻茬间飞来飞去，风从田野那边吹过来，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有好几次，我醒来时，发现菊英没睡，她坐在另一张凉床上打着蒲扇，正在为我驱赶蚊虫呢。

最高兴的莫过于看电影了，在公社那边。我早早地吃晚饭，跟菊英一道去。回来时，她会把我送回家。屋后的小巷通往一座山坡，我最怕那黑魆魆的巷道里窜出一条绿眼睛的狼。外婆开了门之后，我立马闩上门，然后听着菊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打在石板上，慢慢地轻了，没了。我就想，她为什么不怕狼呢？

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和几个人跑到一个池塘里洗澡。下起了大雨，其他几个人骑上牛背，狠抽牛的屁股，朝村庄奔去，可是我的牛却不见了。大雨滂沱，山中黑压压的，我吓坏了，流着泪，往村子里跑。然后跑到菊英的家。她正在烧晚饭，赶紧闭了火，领着我在山里四处找，终于在天黑前把牛找了回来。

那时我老是想，菊英要是不比我大好几岁该多好，她要不比我高两个辈分，多好。我初中毕业的那年，听说她和她姐姐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虽然我没见过那小伙子，但我坚持认为他长得很丑，后来她的父母反对，他们俩没好成，我在心里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我18岁的时候，离开了外婆的那座村庄，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后来外婆被我的父母接到老家，几年后在那里去世了。我听说菊英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小伙子，那人我很熟悉，是个高中毕业生，他家里虽然弟兄多，穷，但他人好，勤劳，比其他人有文化。我在心里说，嗯，这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