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鲁民

民国时期著名学者刘文典有个外号叫“二云居士”，因为他是美食家，爱好一口云腿（云南火腿），他又是个瘾君子，对云土（云南烟土）情有独钟。以至于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教授纷纷北返，唯独刘文典因舍不得这“二云”，毅然留在云南，直至终老。

别以为刘文典就会吃吃、抽抽，其实他是个真有学问的人，是研究庄子的一流权威，他自己也很自负。给学生上课时，他的开场白是：“《庄子》嘿，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有时他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古今真懂《庄子》者，两个半人而已。第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个是我刘文典，其余半个可能还没有出世。”似这样眼高于顶的人，自然没几个是他能看得上的，他曾放言：西南联大教授里“陈寅恪值四百元一个月，我值四十元一个月，朱自清值四元一个月，沈从文连四毛钱都不值。”

有一次，防空警报，他忽然想起陈寅恪身体羸弱且目力衰竭，于是便率几个学生折回来搀扶着陈往城外跑去。这时，他扭头一看，发现沈从文跑得比谁都快，立即大为光火，呵斥道：“陈寅恪跑是保存国粹，我跑是为有人讲《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存读书种子，你跑什么跑？”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好在沈从文脾气好，不与他一般见识，其实沈从文当时已是著名作家了。后来沈从文升教授的时候，刘文典还是很看不起他，说：“我是他的老师，如果他都可以做教授，那我应该做什么！”

若论讲课，在整个西南联大，没有谁比刘文典的课讲得更精彩了。他讲课，幽默诙谐，生动传神，常常是手舞足蹈，讲道激动时还会涕泪交下，许多知名教授都慕名来听他的课，就连和他有过节的闻一多也称赞刘文典讲课确实有一套。有一次他讲写作，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大字“观世音菩萨”，众学生不解。他喝足了茶，才慢条斯理地一一道来：“‘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世’是要明白社会上的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为广大人民服务的菩萨心肠。”学生们听了，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牢牢记住了这一“葵花宝典”。

还有一次，刘文典讲《文选》的《月赋》，专门选在月明之夜的草地上讲。当时，校园里摆了一圈座位，刘文典坐在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像行吟诗人一样朗诵谢庄的《月赋》：“白露暧空，素月流天。……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歌曰：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他每朗诵一句，即引经据典讲解，皎洁月光下，学生沉醉其中，大呼过瘾。

让刘文典名声大噪的，还不是他的学问，而是他的风骨嶙峋，孤傲狂狷。1928年11月，安徽大学爆发学潮。蒋介石要时任安徽大学校长的刘文典交出学生领袖名单，必须对罢课分子严惩不贷。刘文典却根本不买账，据理力争。蒋介石怒斥刘文典“你是学阀！”刘文典则反唇相讥：“你是新军阀！”盛怒之下，蒋介石不仅狠狠地掴了刘文典两记耳光，还以“治学不严”的罪名将其关进监狱。消息传出，舆论大哗，全国学界和新闻界联手营救，蔡元培、陈立夫也从中斡旋，蒋介石迫于舆论压力，这才以“即日离皖”为条件，释放刘文典。

没想到，这两耳光不仅当时让他成了一时名人，广受舆论和学界赞扬，连章太炎都欣然命笔，为他题写一联：“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而且，新中国成立后，历次政治运动要整他时，他都不失时机地用这两个耳光证明自己早就是反蒋斗士，是革命阵营的一员，居然还屡试不爽，每每顺利过关。当然，后来大气候变了，他钟爱的“二云”也成了“一云”，没有烟源，政府和学校也不会听任他喷云吐雾，而云腿则一直让他享用到去世。观其一生，虽历经战乱，不乏波澜周折，但有惊无险，他基本上是个得道有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