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俊

上高三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两个人最值得关注，一个是学习最好的王家山，一个是学习最差的林大勇，天差地别，被大家称为南北两极。在老师眼里，林大勇简直是一段不可造就的糟木头，不能做家具，不能盖房屋，填到灶膛里光冒烟不起火。不知他脑子里缺了哪根弦，一上数学课就晕菜，明明一道傻子也做得出来的数学题，他就是转不过弯，趴在桌上演来算去，却得出个离题千里的答案。

我们班主任姓马，教我们数学。老头瘦瘦的，平时喜欢穿一件蓝白相间的汗衫，暗地里我们都叫他斑马。我们知道给老师起外号不好，可这外号太形象，太逼真，就不舍得扔掉。

林大勇最头痛数学课。斑马最头痛林大勇。斑马教学相当严谨，45分钟一节课，在外班，他能讲44分钟。到了我们班，他总要留下6分钟时间，5分钟给林大勇开小灶，余下1分钟敲打林大勇。斑马说，大勇啊，你就不能像王家山那样开点窍，把数学成绩往前赶赶？多少也给你爹你娘争点气。斑马又说，大勇啊，这次数学段考，你可只拿了40分呀，看人家王家山，满分，满分呀林大勇！斑马还说，大勇啊，王家山将来是不用发愁的，大学毕业什么都有了，可你呢？将来怎么办呢？

斑马说时，无论表情和感情都很真挚诚恳，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斑马预言，林大勇将来必然一事无成，在街上摆个蔬菜摊，吆喝着卖他的萝卜白菜。

逢到斑马敲打，林大勇一声不吭，拿书把脸挡严实，羞怕而又驯顺。可我知道，林大勇是不服气的，只不过嘴里不说罢了。书本挡着的嘴一张一翕，嘟嘟囔囔不停，从口形发音形态分析，应是“斑马”两个字，恶狠狠的。他恨马老师，这我们都知道。

可你也不能说林大勇一无是处，他篮球打得好，三两个人把不住，上篮时三跨两迈的就从人缝里钻了过去，皮球进了篮筐。林大勇作文也写得不错，常被语文老师拿来当范文读。

斑马预言的破灭是在10年以后。我们那届学生考上大学的不少，这个不少里面当然不包括林大勇，高中毕业后他没摆摊卖萝卜白菜，而是进了一家工厂，在工会当个无所事事的办事员。大约占了会写文章的光，借调到人事局，三混两混，竟成了局长。而我们这些上过大学的，反没林大勇吃得开，一直在小科员的位置上徘徊不前。混得最差的，却是斑马引为自豪的班长王家山。

王家山虽是高才生，可他所在的那家企业不行，半死不活，工资一欠就是半年。王家山没在一棵树上吊死，停薪留职干起了个体。

今年春天，林大勇突然通知我们要搞同学聚会。他在电话里说，现在社会上兴这个，战友联谊会、同乡会、行业协会风起云涌，我们他娘的为什么不能搞个同学会？平时没事算是在一起穷乐和，一旦有事，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大家想想也是。

聚会是在县城一家有名的大饭店举行，林大勇做东。酒当然是好酒，菜也是好菜。安排座位时，他把斑马搀到上座，然后拉着王家山坐到他身边，从入席那刻起，就没松过王家山的手。对斑马也是毕恭毕敬，知道老师上了年纪不能喝白酒，还特意要了一瓶干红。

酒酣耳热，林大勇搂住了王家山的脖子，说，马老师，你现在还能不能回忆起学校的事？对于您的教诲我可是一日不敢忘呀。我们这才明白，今天是酒无好酒，菜无好菜，林大勇设下的是鸿门宴，明着要扇老师的脸了。谁想斑马先接了林大勇的话头，说，当然记得，我说过的话自然不会忘记。不错，你现在当了局长，手握重权，也算是你们这届学生的佼佼者，可我还是要说，老师看人从来不走眼！接着斑马又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才30岁多一点吧？

那次聚会没多长时间，林大勇就进去了。服刑期间老婆和他离了，孩子成了别人的。斑马却每年都去看他，见了面，林大勇喊了声“马老师”便哭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出狱以后，无家可归的林大勇经马老师说合进了王家山办的企业。马老师也在王家山的厂里，帮他料理一些杂务，每月多挣几个补贴家用。过去的事，王家山不提，斑马也没提。林大勇哭着抓着马老师的手，说，现在，我知道锅是铁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