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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方友 曾家在北街口住,三间门面房,铺达子门,门前挂着生意幌子,是一块菱形的木板,上面画了一个黑太阳,下面是潲白了的布穗子。房是瓦房,很古老了,地上还是方砖铺地,标志着曾家曾经富有过的象征。曾家门前也有一棵老槐树,比卢家干店门前的那棵还大还古老,三人合抱不搭手。只是树中已空,树洞里可钻一个人。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常去曾家门前钻树洞。钻的人多了,树皮就被磨得很光滑。据大人们说,那树已有百年之久,但仍然树繁叶茂。豫东一带,每幸存有古树,众人皆说上有神仙什么的,逢初一或十五的日子,便有人在树前设案烧香敬神仙。 曾家的膏药是祖传,活血化淤,治腰腿痛风湿伤寒。曾家的膏药论秤称,不像朱家和王家的论贴。桌上有戥子,有人来买,用刀切下一块,戥一戥,再给你牛皮纸,让你自个儿回家加热在纸上摊。因为是论秤,所以曾家的膏药熬好后就全贴在一块四方木板子上,摊成圆形,二指厚,有向日葵那么大,像一个黑太阳。据说,曾家熬膏是用大锅,配药也与别家一样保密,传男不传女。熬膏药离不开醋,每逢他们熬膏药,醋酸的气味儿能飘半道街。众人便说曾家又熬膏药了。第二天,他们门廊下的条桌上果然就会摆放一个闪光油亮的“黑太阳”。 卖膏药是个冷生意,有时几天还不来一个买者,而有时一天能来好几个。曾家的生意好坏瞒不住众人,因为从他家门前一过看一眼那黑太阳还剩多少便可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如此清淡的生意却能盖起瓦房,而且后宅又宽阔,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他们钱财的来路。事实上,曾家在清末年间曾开过大烟馆,他们熬制的大烟能销到陈州、周家口。后来冯玉祥在河南禁烟时杀了曾家上辈人,从此他们方改邪归正,学会了熬膏药。开初他们熬膏药用的是熬大烟的锅,效果极好。因为大烟有止痛作用,所以曾家膏药贴上见效快。后来他们就在配药时添了一味罂粟壳儿,曾家膏药的名声也就此传了出去。 小时候我们去曾家门前钻古槐树洞的时候,常见一个老头儿坐在廊间打瞌睡。那是个年纪很老的老头儿,背靠一张破木椅坐在那里,似睡非睡,一动不动,活像一件什么东西。他黝黑、瘦小、干瘪,好像坐在时间之外,处于永恒之中。后来方知这个老头儿就是曾家主人,叫曾广济。记得那时候正是合作化时期,可曾广济还穿着民国时期的长袍短褂,头上戴的是瓜皮帽儿,后脑勺还有根干枯的小辫儿,很像个前清遗佬儿。小时候,我们觉得这个老头儿很怪,常常趁他打瞌睡时悄悄上前围着他看。不想他打着盹一咳,吓得我们“哄”地四散,惊得他睁开双目,望望我们,很怔的样子,不一会儿又开始打盹儿,永远也睡不醒似的。 那时候乡间正搞水利化,挖塘打水井,男女劳力都下了大田,大街上的人就显得少,街道里很空旷。有狗小碎步跑过来,突然停下,很警惕地四望,又小碎步地跑过去。一街两行的店号关门了不少,古槐树前也很少有人来烧香敬神了,曾家门口就更显得静谧。曾广济像是一生中都没找到这种机会,开始很响地打鼾。鼾声在街道里飘荡,如同他家熬膏药的醋酸味儿,让人陶醉。 大概就在那一年,镇上实行公私合营,曾广济很抵触,说了不少落后话。上头看他态度恶劣,就带人强行执行,不想竟在他家地窖里发现了十多斤大烟土! 那是很大的一块烟膏,黑的,胶泥状,像块大石头。 曾广济却不见惊慌,他说那是上辈传下来的,曾家膏药里离不开这玩意,离开它,熬出的膏药质量就会下降,会砸牌子的! 谁会信他的鬼话! 私藏毒品,再加上反对集体化,一张逮捕令,就将他押进了南监。 到了监牢里,曾广济仍是不服,口口声声要上诉,最后还来了个绝食斗争。因为他压根儿就瘦,经不住折腾,大概不到半年,他就死在了监牢里。 从此,小镇里的曾家膏药就失传了。 多年以后,还不断来外地人打听曾家膏药,说曾家膏药灵,治好了多年的老寒腿。只可惜,那时候连曾家的门面房也早已在大跃进时扒掉了,被搬运队占去盖了货房。曾广济只有一个儿子,1959年的时候支边去了新疆,至今未回来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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