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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培俊 她在二十一岁上轰轰烈烈地走进了城市。之所以冠以轰轰烈烈一词,只是借以形容她内心的不同寻常。那天,她收拾一新,披上洁白的婚纱,在六辆小轿车的簇拥下,风风光光驰过乡村土路,进入她渴慕已久的楼群的间隙,在一个金碧辉煌的饭店门前下了车,完成了她的人生夙愿,揭开了崭新生活的一页。 此前,她是个农村姑娘,她居住的小村拥挤在浮戏山的夹缝之中。因为她长得实在漂亮,那里的人都说她天生像个城里人。那眉眼,那脸蛋儿,那身条,还有那凝如玉脂的皮肤。农村的姑娘大都叫花叶芳草什么的,她却叫左翼,一个稀奇古怪又洋里洋气的名字。 人们说得多了,左翼就以为自己真是城里人了。既是城里人,就应该住在城里,享受城里人的日子,而不应该住在抬头是山、低头是土的乡村;就不应该喂猪、锄地,出臭臭的牛圈粪;不应该顶着日头割麦子、种玉米。左翼还不愿嫁给农村人,太亏,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二十岁那年,二姨给她提过一门亲事,小伙子家庭富裕,模样周正,还会木工手艺。 农村人?她问。 是,木匠洼的。二姨答。 左翼一口回绝了:不见! 娘问,你到底要找个啥样的? 她说,我自己知道。 其实娘和二姨也知道:这闺女心气高,是想往城里嫁哩。 城里人终于要娶左翼了,虽是县城,但也是城市。出嫁那天,左翼有一种大愿终偿、如释重负的感觉。在上车的时候,她喜极而泣,一只脚车上,一只脚车下,抱着娘哭了个天昏地暗,把送行的乡亲惹得眼圈发红。 真正进入了城市,左翼才知道城市是什么,是钢筋水泥,是汽车尾气,是楼群,还有一群小气得让人脸红的人。左翼觉得,她从一开始就走进了圈套,一个命运的圈套,一个思想和意识的圈套。她和这个历史悠久又正在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城市有着许许多多格格不入的地方。 她在早晨九点钟走进了菜市场,走近了蔬菜摊子。黄瓜鲜嫩青翠,顶花带刺,瓜身上的水珠里闪耀着一轮轮金黄色的太阳。卖菜的要卖一块五一斤。左翼知道买菜要还价,狠了狠心,还到一块二一斤。她买了二斤。旁边一个老太太就笑了起来,问她,农村来的吧?不然,没你这么还价的,其实这黄瓜也就一块钱一斤。不信?我买给你看。 二斤黄瓜,左翼果然多掏了四毛钱,虽然心疼,想想也就算了。种菜的也不容易,要松土,要施肥,要浇水,要搭架子,只当给他一杯茶钱吧。 这种事既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婚后不久,左翼半夜起来上卫生间,听到厨房水龙头滴滴答答滴水,她想也没想就关了,心里还埋怨丈夫,水龙头漏了都不知道修修?谁知第二天一大早,婆婆就站在客厅里大叫起来:这是谁干的!啊?这是谁干的! 左翼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爬起来。问明情况,承认水龙头是她关的。婆婆脸色十分难看,责问左翼:你知不知道,水龙头滴水的时候水表是不走的?一晚上滴的水,够我们家做一顿早饭了!你们农村人怎么这么不知道节约?一吨水要五块多呢,真是的! 左翼算了一下,一晚上接的水不过十来斤,满打满算不足一分钱,一年下来也就三块钱,用得着这样大呼小叫?更何况,这是损别人肥自己的事,这也叫节约? 她希望婆婆仅仅只是这个城市的个例,否则,她真为城市悲哀,为城市脸红。 左翼家住在四楼,结婚半年了,还不知道对门姓什么,叫什么。她只知道对门是个年龄和她差不多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一次,她和她在楼梯上碰上,一个上,一个下,迎着面走。左翼就笑笑,想问声好,都是邻居,总有个互相用得着的时候。可人家只看了她一眼,好像没有看见她的笑和她想和她搭话的欲望,“嗵嗵嗵”下楼去了。可过去之后,左翼分明看见,她又拐回了头,看了左翼一眼。她便读懂了对方冷漠鄙夷的眼神。 左翼的心冷了。 左翼还没有工作,家务做完了就到附近的护城河边转。城市的河水十分混浊,里面还漂着数不清的塑料袋、泡沫、红红白白的卫生纸,和家乡的河根本不是一回事。家乡的河水多清啊,流得哗哗的,像是会唱歌,听了让人心里舒服。 这天,左翼又到河边转悠,她去的时候是中午,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正在那里洗澡,脱得光光的,露着白白的小屁股。她就对他们喊,上来,快上来,水太脏了,洗了会得病的。旁边坐着的两个男人就问她,你的孩子?她说不是。说时脸还红了一下。她想告诉他们,她结婚才半年,还没有孩子。想想算了,给人家说这些干什么。 突然,有一个孩子滑进了深水里。两个男人坐着没动窝,左翼就自己跳了进去。河水只淹到她的胸部略高一点,她抓住那孩子的衣服把他拖到了岸边,又在孩子的屁股上推了一把。孩子爬了上来,她却因反作用力倒进了水里。倒下的时候,左翼看到了城市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还有云彩,但看不真切。之后,她便没入了城市永远的黑暗。 梦寐以求成为城里人,然而当梦想实现,却无奈地发现城市的生活原来是这般冷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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