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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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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娘

□魏振强

小姨娘出嫁之前的好几天,我就被送到外婆家,准备“接班”——代替小姨娘陪伴外婆。正是冬季。小姨娘出嫁的头天晚上,外婆从卧房转到堂屋,又转到厨房,这里挪挪那里摸摸。小姨娘呢,她手里握着一块抹布,从锅台到床沿到桌椅板凳,一遍遍地抹。我想不明白,锅台、桌椅真的那么脏吗?为什么要抹那么多遍?外婆到底在摸啥呢?

大半夜的时候,我被哭声惊醒,是小姨娘在哭,头埋在被子里的那种哭。外婆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根本没听到哭声似的,她和小姨娘睡在床那头,小姨娘的哭声就在她耳边响。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鸡笼里的鸡在叫。小姨娘的哭声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样,仍在“滴”。有亮光慢慢地从窗口漏进来。又过了一会儿,门口的巷子有脚步声,有说话声,有鞭炮声。接亲的人到了。照乡下的规矩,他们要在门口等着小姨娘从家里走出去,然后把她带走。

外婆和小姨娘起床后,我也跟着起床。小姨娘洗脸、梳辫子,外婆让我给灶膛加火,她拿出三个鸡蛋,敲碎,煮好后,盛起,放了点白糖,然后端给小姨娘。但小姨娘没有吃,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呆呆地坐在桌子跟前,不停地抹眼泪,就像她头天晚上不停地抹桌子一样。

小姨娘哭的时候,外婆走到卧房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她走出来,看着桌子上的碗,对小姨娘说:“把鸡蛋吃了。”——这是我那天早上听到外婆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小姨娘把碗递到我的手上,我把鸡蛋吃了下去。

门打开的时候,一些人在门口招呼外婆。小姨娘走了出去,鞭炮声再次炸响。几个邻居也来送我小姨娘。她跟他们打着招呼,然后跟着接亲的人,朝她的新家走去。

小姨娘是空着肚子上路的,好像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嫁妆。我和外婆是仅有的两个送亲的人。那天,我自始至终没看到过外婆流眼泪,我和她生活了十几年,很多时候我觉得她该流眼泪,可是她没有。她的至亲——我的外公、我的大舅——早就死了,她的眼泪也许流干了。

大概一年之后,小姨娘生了个孩子,女孩,胖乎乎的,我不停地摸着她的小手,摸着她的脸。但小姨娘好像高兴不起来,她指着小孩的脚踝说,有个包,不晓得小孩子疼不疼。外婆用手摸摸,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她问小姨娘,有没有请成初看?他怎么说的?成初是我小姨父的哥哥,在公社卫生院当医生,是我外婆和小姨娘心目中的“神医”,他要是说没事,自然就“没事”了,但小姨娘的回答是:“他看过了,说恐怕是瘤。”

外婆一惊:“怎么会是瘤?”

小姨娘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是瘤。几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她又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她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糖果给我之后,就独自走到房子边上的巷口去了。那天我看到她,就像见到我的母亲一样,心里本来很高兴的,但看她对我不像以往那样亲热,又有些失望。我一开始还以为她上厕所去了,但等了好长时间也没见她回来,便跟到巷口那里,看她正在和小铁头的奶奶说话,一边说一边擦眼泪,我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她的几个月大的女儿死了。

我对死亡还不大明白,但我知道以后再也摸不到那个小孩胖乎乎的手,摸不到她肥嘟嘟的小脸了。我侧过脸,看见菜园子边的榆树上开着许许多多碎小的白花,听见好多鸟在青青的竹林间碎碎的叫声。正是春天。小姨娘的第一个孩子埋在了春天里。

小铁头的奶奶陪着我小姨娘抹了一会儿眼泪,说着安慰的话,我忽然看见小姨娘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换成一副非常难看的笑脸。我转身一看,外婆从巷口那边走过来。

小姨娘跟小铁头的奶奶招呼了一声,搀着我,往家走。

到家后,外婆问:“成典怎么没来?”小姨娘说:“他上山砍树去了。”

“伢子呢?没带来?”外婆又问。

小姨娘嘴唇哆嗦着,哆嗦着,她终于没忍住,嘴巴一张,号啕大哭。

外婆好像啥都明白了。她没理会小姨娘,而是径直往家走,把中午的剩饭倒在锅里,加了一大瓢水,而后安静地坐在灶膛口,往里面添柴火。

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红光映照着外婆老旧的脸,锅里的泡饭在咕噜咕噜地沸腾。屋外,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小姨娘还蹲在外面的地上,埋着头,哭声越来越低,像是一个人的孤独吟唱,唱给自己听,唱给暮色听。

那天晚上,还是我把小姨娘拉进了屋里,她和外婆各吃了一碗泡饭,就默默地躺下了。我没听到外婆和她说一句话,也没听到她跟外婆说一句话,我也没说话。我们三个人都像哑巴一样闭着嘴,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睡意袭来,等着身子融进浓厚的夜色……

小姨娘的第一个孩子死了以后,她又生育了四个孩子。四个孩子中,只有大儿子上了大学,后来在苏州买了房,成了家,生了孩子,他像我的小姨娘一样,把别人对他芝麻大的恩情看作馒头那么大,他像只蜗牛一样,从地上慢慢往树上爬,想爬到树梢间,多摘几个果子,给他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母,给他的妻女,给那些有恩于他的人,但他后来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猝然离世了。

那是今年春天,苏州正在下雨,阴冷的雨和小姨娘天崩地裂般的哭声裹在一起,一阵阵响起,我没有安慰她,也没有制止她,我知道有些哭声是挡不住的,不如让它泄出去。我就那样听着,听到后来,竟有些麻木了。

不知道这种麻木和我外婆当初的“麻木”是不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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