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28版:观星台 上一版3  4下一版
幸福着的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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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着的苏东坡

□刘诚龙

今晚月光很好,伫立窗前,仰望天上月似一团银,如鸟一声叫,手机滴答响:哥们儿,玩微信吧,我们一起去看晚会。呵呵,我不会刷屏高科技进入现代晚会,我只会翻页旧心情,去搜索远古的晚月。

我搜索到了公元1083年10月12日夜,这是苏东坡的夜晚。这夜,也是天上月似一团银,老苏没给我发微信,他给我发来微心:“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我嫉妒苏东坡的幸福,这老头儿怎么能这样过得爽心快意呢?他没有手机玩,他没有电视看,他没有游戏耍,他怎么能够,他怎么能够过得那么惬意舒心?

苏东坡没有快乐的理由。元丰六年这个夜晚,是他外放黄州的第四年,这个夜晚没甚特别啊,只是近乎十五,尚非一轮满月。黄州黄州,到底是花黄之州,还是心黄之州?自京都外放,贬谪黄州,前途黄了,心情不黄吗?四年了,四年的光阴能够平复当初的心情,那么,这么久了,依然还在黄州,西北望,心情不躁动吗?当是重新燃烧希望的时候了。人生苦短,前途更苦短,机关里过活,年龄是个宝,谁能拖得起?沉舟侧畔千帆过,你一停四年,会有多少帆板宦海里争渡,争渡,惊起人心里那一滩鸥鹭,乱飞度。

我羡慕的是苏东坡的那份旷达。玄都观里桃千树,新科进士,都摇头摆尾,在玄都观里看桃花盛开呢,他却扛起一把锄头,往开满菜花的东坡,去挖土种丝瓜,种黄瓜,种茄子辣椒。看桃花开,看杏花开,是闲;看菜花开,看野花开,也是闲,此闲非彼闲,这般闲,也是闲得起来的?东坡先生闲得很落心,“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黄州惠州儋州,都是春睡美。没心没肺,亏他真睡得着。

这夜晚,东坡先生也乱了些心了。他睡不着了。是想起一句什么诗?急于要与人共赏?是想起了一则什么典故,急于要与人去笑一个?是想起来汴京城里某一段往事,急于要与人说一说?是如一阵太阳雨,阳光心底忽然淅淅沥沥有了心事,急于要与人去吐一吐?东坡先生是有红颜知己的,朝云懂他,朝云懂他满肚子里的不合时宜,她懂得用一块绣着杜鹃图案的红巾翠袖,去拭东坡眼角的余泪。男人找一位拭泪听话的女人,堪比蜀道难;找一个陪泪对话的男人呢?此道难难于上青天。嗯,深夜里,等着男人回家的女人可能仅有,何处无月?等着男人出去的男人,多是绝无,张怀民在哪儿?可以相打架的男人,多又多;可以相打扰的男人,少而少,少得绝迹。

东坡先生这个月夜,朝云哪儿去了?朝云缺场了,她没递上香手帕,去揩东坡先生老脸上的太阳雨;她也没用纤纤玉手,去挠东坡先生腋窝下的笑神经;她没与其他姐与妹,去猜东坡先生鼓胀起来的满腹心事。出席东坡先生这个夜晚的,是月,是水中藻,是竹柏影,是跟东坡先生一样一个闲人的张怀民。

我最羡慕东坡先生一派天真。夜已深,月已斜,衣服已经脱了,睡在床上了,他忽地跳将起来,要去找朋友玩去。他不想想朋友睡了吗?他不想想人家不骂他神经病吗?半夜三更,从床上爬起来,去扰乱他人的清梦,阁下心中没有顾忌?我们顾忌的东西太多了:会顾忌朋友的黄狗会咬人;会顾忌朋友的妻子会逐客;谁也不顾忌,也会顾忌朋友会不会生气。朋友,禁得起几回生气?东坡先生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用想,他脱衣睡了,他披衣而起,穿着一双拖鞋,就往朋友家跑去了,深夜里跑去了。跑去并无事,只是乱扯淡。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夜晚,无来由地,睡不着;无来由地,想找个人聊一聊。找谁?重新开机,手触屏幕,一溜一溜的名字,如一排排街边树一般滑过去,哪一棵树,可以让我此刻倚一下肩膀?可以让我电话将他从梦中吵醒的是谁?翻,再翻,还是翻,翻到一个名字上,停了,然后自问:她是吗?他是吗?翻,再翻,翻到了底。过尽千帆皆不是,翻尽通讯录,谁是你的张怀民?

城市的夜晚,夜再深,都有人。看那街头的夜宵摊,指针指向了三更,还有人在那里吆三喝四,酒吧里夜更深,人更多,那里有你可以去会的人吗?歌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畔,都是不眠夜,付一张几张票子,会有红袖添香,会有人来填心中的空当,陪着你吼几嗓子;打开电脑,登录QQ,这有个群,那有个群,会有嘀嘀嘀嘀如雨打芭蕉,滴答到天明;更有些寂寞的人,深夜了,也跟你一样睡不着,闪啊闪啊,闪着他与她的头影,这许多QQ里,谁是你此刻可以去笃笃,笃笃笃,可敲门的人?点开,关闭;点开,关闭;点开这,手停顿了;停顿了,还是叹一口气,关闭了对话框。这人,是可以去嘀嘀呼他的QQ;这话,可以嘈嘈切切,对他说吗?

东坡先生是最幸福的。因为天真,他幸福;因为旷达,他幸福;更因为他有跟他一样闲人的张怀民,他是最幸福的。我们地球村里,比东坡先生那黄州小城里,人多翻了多少倍?白天,我们不会少人,跟你唱歌的,跟你跳舞的,跟你猜拳的,跟你碰杯的,跟你打牌的,跟你开会的,跟你同行的,跟你发短信的,跟你玩微信的,跟你QQ聊得火热的……多,很多,写字楼上人多,通讯录上人多,楼盘小区人多,QQ闪烁的好友,多得数不过来。夜晚呢,也不会比白天少人,对门的麻将哗哗通宵响;对街的歌厅笙歌彻夜……

可是,今夜睡不着了,谁是你可以披衣起来,跑去跟他乱扯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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