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

我常做一个相似的梦，。可梦里回乡的路总是艰难险阻，不是赶不上车船就是记不起路，或是面前横陈着望不到边际的大海，没有舟楫，满眼原始洪荒景象，我成了一个天外来客，不知往哪儿走，乡关何处，惶惑茫然。总是胆颤心惊地醒来，还要淌一身热汗。梦中的故乡，很模糊，很缥渺，不很确切，只是我心里的一个象征。

人该有故乡，你会远离故乡走他乡，也许永远不能回乡，但不可能没有故乡。在我的意识里，故乡就是祖辈和父母的生存之地，自己的出生之地，养育成长的家园。在我还在母腹中的时候，它的文化气息，它的生命密码，就已融入我的肌体血肉，任何高明的外科大夫的手术刀也不能将我们剥离。故乡的烙印深深刻印在我的身上，我的情思，我的精血，我的魂灵，我所有的一切都被深深地打上了乡记的钤印。

离家近六十年了，我仍然难改乡音，只要一开口说话，就像扯起了一面我是什么地方人的旗帜，我的乡音，根深蒂固。我所有的文字，无论是小说、散文、诗歌，即是传记文学，无不渗浸了乡情乡俗乡音的情愫，和故乡文化的深刻影响，我永远也无法逃脱故乡美丽山水滋养的痕迹，这是渗进了骨髓，融入了血肉的东西。幼时种下的种子是很难拔除根系的。生在什么样的土地上，喝的什么样水，吃的什么样的粮，成长在什么样的环境，从小受到些什么样的教育，对一个人的影响是终生的。

我刚成年就离开了故园，落脚长江边的古城，像一棵从山中移来的小果树，在陌生的土地中慢慢扎根，在湿润的江风吹拂下，享受着阳光雨露的滋养，慢慢伸展身体，长出新枝嫩叶，经受住了雷电雪雨、冰雹台风，长成了一棵有些经历、结过些果实的老树，可我的基因仍是故乡的。我爱吃出自故乡土地的一切食品，爱闻故乡兰花的香味，喜读故乡才子们的文字。吃到红薯，就会想到奶奶悬在屋檐下请秋风吹甜的红薯，那种至甜至脆的味道，永远不忘。只要见到栗子，眼前会幻化出儿时流连在栗树下的情景。白露风起，浑身是刺的栗球开始漾起笑靥。在秋风的挑逗下，它裂开了大嘴，露出一嘴饱满的栗子，在它大笑的时候，像下冰雹那样砸在地上，我们争相捡拾。那是秋风送我们儿时的礼物，永远珍藏在我的心头。还有那些野果，初夏的麦苞，秋天的芦嘟，猴楂，乌繁、鳖八，冬日的丁香柿……它们是我和伙伴们的天然零食，快乐的源泉，至今，它们仍然甜润着我的心呢。

屋前的那条小河，是水族的天堂，鱼虾螃蟹，泥鳅黄鳝，青蛙蛇鳖，在河水中和谐相处，自由出没，也是我儿时的乐园。河水滑软清澈，从裹着厚厚青苔的卵石上流过，一路淙淙欢笑。杨柳像千重珠帘那样垂挂在水潭岸畔，在河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摆动着好看的腰肢，它的根系发达，在水中生成庞大的根系，像千万条马尾在缓缓飘动，是鱼们藏身的佳境。若想喝鱼汤了，只要走下河去，蹲下身子，双手向杨柳那蓬美丽的根须摸过去，不是抓到黑鱼，就是大鲫鱼，总不扑空，但常常因为我的手力度不够，鱼儿使劲一挣，它就逃掉了。故乡的小河，任何时候都能看到近似透明的小鱼小虾悠闲在水草间。最让我难忘的，还是那长着大夹钳的铁壳虾，白天它们潜伏在滑溜的卵石下。夏日，我赤着脚，拿着一只舀水的竹筒，下到河里捉虾，只要揭开大点的卵石，就能抓到铁壳虾，不揭开石头，双手围住青黑色的卵石，也会抓到大夹铁壳虾，有时一块卵石下还能捉到两只三只呢。捉到虾的喜悦，是令人难忘的，那种快乐也是文字难以描述的。但要小心不要被它夹了，那痛是火辣辣的，很不好受啊。我至今记得我捧着装了虾的竹筒连蹦带喊跑进厨房把虾筒递给奶奶的情景。奶奶的脸笑得像一朵山菊花，她连忙点火爆虾，大铁锅像魔术师那样，着黑袍的铁壳大虾一下就变成红色的了。奶奶笑着打个谜语要我猜。头戴将军帽，身穿水龙袍，走进铁板巷，换上大红袍。我一下就猜中了。真是开心哪。

儿时的快乐离不开山，离不了水，离不开泥土庄稼，果木菜蔬，也离不开乡人和亲属，是亲情山水树木绘成了五彩的思乡图景，我心中的故乡，我深爱的家园。数十年的沧海桑田变化，如今除了祖辈和父母的坟茔，这个生我养我成人的地方，已经不是我走出故乡时的模样了，我出生的老屋早已淹没在花亭湖的水底，成了水国泽乡，鱼儿栖息的家园，我成了一个没有了家园的人，我的故园在心里，在梦中。我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故乡仍然是我心中永远的牵挂，久旱无雨了，我会为那些山垄的梯田担忧，祈望老天的恩泽甘霖，时刻关念那里的气象；雨水多了，也为它焦虑，害怕山体滑坡，田地被洪水冲垮，担心乡人歉收。我总在心里为故乡祈福。我的根须总还是不能离开生我养我的土地。

我的故乡很近，现在有高速，村村又都通了公路，两个钟点就能赶到，回乡很容易，可我为何老做那样的梦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石楠 女，安徽太湖人。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安徽省作协副主席。代表作有《画魂·潘玉良传》《寒柳·柳如是传》《刘海粟传》《张恨水传》《陈圆圆·红颜恨》《另类才女苏雪林》《真相》《生为女人》《石楠文集》（14卷）等。被评为“当代中国优秀传记文学作家”。其作品曾获安徽文学奖、《清明》文学奖、红烛文学奖等十余项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