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向

□八月天

我经常会迷向，也就是人们说的“找不着北”了，这时候，我会把北当做东或西，乃至当做南。

记忆中，第一次迷向，是五六岁的时候。那应该是仲秋时节，我住在姥姥家，跟着二舅和他的死党六妞去地里割草。印象中二舅那时候大概高中刚毕业，或者是即将毕业，十六七岁的样子，满脸的稚气和阳光。六妞是个秃子，在弟兄中行六，我也搞不清他的大名，因为他辈分小，一道街大人小孩都叫他六妞，他的年龄我也不清楚，感觉在好长时间内他看起来都是二十多岁。

那是个下午，天阴着，二舅跟六妞每人背着一个箩筐在前边走，我空着手在后边跟着。路边的野草结了籽，叶子变得绿不绿黄不黄的，多了一些沧桑；树叶的碧绿，也变得暗淡了，偶尔会有一两片枫杨叶飘落，鹅黄色，鲜亮鲜亮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花生地里，根部的叶子也开始枯黄了。

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我们来到了大老东的河滩地。大老东是村里对离家很远的东地的叫法。乡村对耕种土地的称呼，总是通俗而准确，比如我们村的“大柳树地”，是因为地中间的坟上长着一棵特大的柳树，而“南河身地”，则是因为那地处在黄河故道的河床上，等等。

田地间，树丛里，凡是有植物的区域，都潜伏着很多的蝈蝈，它们卖力地叫着，如潮的声音此起彼伏，整个田野都被蝈蝈声所笼罩。

割草的环节，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只记得在即将回家的时候，我要拉屎。二舅说小孩家就在路边拉吧，有人看见也不笑话你。可我那时候已经很有文明意识了，非要跑到紧挨着路的河沟里去解手。河沟里好多年都没有过水了，松软的沙地上长满了各种野草，有星星草、节节草、荠荠菜、燕儿苣这样有学名的，还有一些当地农民凭感性命名的，诸如疙疤秧、害眼棵、打盆打碗棵、老婆脚趾甲棵，等等，颇具地域特色。河沟两岸全是树，枫杨、白杨、洋槐、柳树，把整个河道都罩住了，人走在河沟里，犹如走在一个由树枝编织的隧道。

我从河沟里出来，路上却不见了二舅和六妞。我以为他们走了，便急急地追起来。感觉跑了很久，浑身都是汗了，还是没有看见二舅和六妞。天阴沉沉的，一边是葱郁高大的树，一边是无边无际的田野，路上不见一个人，空气有些沉闷。如今回忆起来，我可以想象到幼小、孤独的我在朦胧的暮色中，在蝈蝈铺天盖地的叫声中，纷乱的脚步显得异常恐慌。

汗水湿透了衣服，呼吸也急促起来，恐惧伴随着天色的暗淡向我压下来。我大声喊了一声二舅，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我感觉，二舅离我很远很远了。我继续跑，一边跑一边不停地高喊二舅。但我的声音，在宏大的蝈蝈声的衬托下，显得单薄而柔弱，充满了焦虑和失望。

前边出现了一个路口，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我追的方向，与回家的方向是相背的。原来，我是迷路了。那一刻，我没有半点犹豫，转身朝着正确的方向跑起来。很快，我看到了二舅和六妞，他们一直在原地等着我——因为他们忙于偷拔花生，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这么长时间才过来。拔出来的花生，白白的花生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很快就忘记了迷路的焦虑和恐惧，顾不上抹一把满头的汗水，跪在地上吃起了花生。粉嫩的花生米脆生生的，鲜美无比。四十年过去了，如今想起来那天的花生，还禁不住口水横流。

中原的旷野，也没有老虎、狼之类的凶猛野兽，有的只是野兔、皮草狐、黄鼠狼、刺猬之类的小动物，不会伤人。但我知道，那个被我铭刻在记忆里的迷向的傍晚，让我产生焦虑和恐惧的，是内心的软弱。一个小孩子，在茫茫的旷野，虽然没有危险，一旦没有大人的监护，便失去了安全感。

成年后，遇到迷向也是常有的事。坐车时候，或闭目养神，或思考问题，或昏昏睡去，车拐个弯，不知不觉就迷向了；去一个陌生地方，一下车，站在车站门口，很多时候都不敢确定自己的方向感是否正确；甚至，走进一个大的商场，转一圈再出来，也会迷向，等等。明明知道那是北，感觉却是东或西，甚至是南，那种别扭，真让人堵得心慌。当意识猛地恢复那一刻，那种拧着的感觉一下子就捋顺了，犹如憋在胸口很久的一口气，终于一吐为快了。

说不准啥时候，迷向就会在我身上发生。不过，迷向已经不会让我焦虑、恐慌了。很多时候，我对自己的迷向是清楚的，找到路标，确定了方向之后，完全可以放弃方向感的影响，理性地按照路标行走；即使短时间内“找不着北”，错走了一段路，但很快就能凭着自己的经验纠正过来，不至于带来更严重的后果。如此，迷向虽然让人产生错误的方向感，心里也会不舒服，但基本上不会使你迷路，也便能坦然面对了。

当然，能纠正迷向，前提是我们处在清醒的状态，可以找到指明正确方向的参照物。倘若跟着感觉走，一味地相信自己的方向感，不去辨别方向，那可能真的会越走离自己的目标越远了。

八月天 本名尚伟民，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城市的月光》《中原狐》，中篇小说《黑椹的别样人生》《遥远的麦子》《父亲的王国》《扶贫羊》《太阳从西方升起》《惑乱》《绝密内参》以及短篇小说《低腰裤》《一个乡村的冬夜》《饥饿》《夜游者》《出走》等，曾获“文鼎中原”长篇小说精品工程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