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

农家养猪，除去肉猪外，还养母猪。养了母猪就可下猪仔儿，猪仔满月不久就能卖猪仔儿。只有让猪仔儿全出圈，母猪才会再次发情，要不，就延长了它的生仔期，少赚钱。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家就养过一头母猪。

记得那一年我刚初中毕业，还不足16岁。由于养了猪，下大田干活之余就多了一份工作——拔猪草。那母猪已经怀孕，而且是头生。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生了8个仔儿。生仔儿的前几天它就开始忙碌，拼命朝窝里拉草拉东西，连破衣服什么的也不放过。据说猪拉窝要拉够一百口才生仔儿，所以瞅它不备，还必须将它拉到窝内的东西弄出来，让它重拉。拉了两天后，恰巧赶到半夜生仔儿。记得那天夜里还下着雨，母亲头顶一块油布，拎着马灯一会儿去一趟猪窝观察，等到那猪开始下仔儿时，她就蹲在猪窝门外帮助它。每生下一个仔儿，要用小棍儿刮去它身上的黏液，然后再将它拿到母猪的乳房前，让它拱奶吃。刚生下的猪仔样子非常丑陋，像一团肉，很“胎”，浑身没毛，走起来东倒西歪。但不几天就长出了毛儿，憨头憨脑地开始在窝前撒欢儿。年轻的猪母有时也领着它们在院里散步，一副功高自居的样子。

那年月，一窝猪仔若喂得好了，可卖到一200元，比喂一头膘猪还顶钱。当时有句歌谣，叫“栽桐树，喂母猪，三年过来成财主”。可见喂母猪在家庭经济收入中的位置了。桐树也叫泡桐，现在已不太顶钱了，但在那些年可是上等木料，原因是能出口日本。因为日本人爱穿木屐，并以中国桐木为上品。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同志当年带领兰考人民大种桐树，除去压沙之外，主要是看中了它的经济效益。至于喂母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你家底儿要厚一些，要不就喂不起母猪。世上凡能赚钱的营生，必得扎本钱。从把一头小猪仔养成大母猪等它怀孕生仔儿再将十几个猪仔儿养出圈换成钱，这个漫长的过程光猪料这一项开支就很惊人。所以，就有“穷家喂母猪，主人要勒肚”之说，意思是猪与人争口粮，弄不好，大多是落个人瘦猪也瘦，猪仔儿变老鼠的下场。

那一年，我们家喂母猪就喂成了这个结果。

当时正值“文革”年代，我父亲还属“改造”对象，光干活不记工分，只给最低的平均口粮。再加上我们弟兄正处在长个儿的时期，饭量大，家中粮食压根儿就缺得多，现在又添了一窝猪，更显紧张。由于没钱买猪料，喂猪全靠涮锅的泔水和猪草，不多久，一群生龙活虎的猪仔儿便开始变形。一个个拉稀不止，屁股上硬一块不说，小尾巴也被稀屎粘掉了毛儿，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小棍儿。由于母猪奶少，猪盆里又没油水，猪仔儿身上的毛也支棱起来，看着非常干燥。由于皮肤干燥，不久又起了癣，脊梁骨两边黑一块白一块，样子十分丑陋。又由于饿，它们自然要拼命抢食，脑门上的毛也早已磨光，个个都变得像大老鼠似的。过去它们的叫声悦耳动听，现在却如病呻吟，而且声音越来越低。更可怜那头母猪，吃不到好食，还要尽到母亲的责任给猪仔们喂奶，瘦得像条大匾鱼，走起路来，两条后腿直打摽。眼见一窝猪仔要完，父亲和母亲急了，到亲戚家借了几十斤红芋片，打成料，决定追喂一阵将猪仔卖掉。可令人想不到的是，由于长期饥饿，小猪们的肠子已饿细，猛喂也吃不下了。几天过后，虽有起色，但效果不大，眼见借的红芋片又要喂完，母亲决定卖猪仔。

为让猪仔压秤，临卖的那天早晨要弄一分好食水，将小猪儿们的肚子灌饱。卖猪仔也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儿。我家没架子车，首先要借到架子车，然后再去生产队牲口屋借条筐。那条筐有一米多高，将猪仔装进去，再用木板压了，以防猪仔逃跑，还便于买客看猪。捉猪仔之前，要将猪食盆放在屋内，等它们争先恐后进屋抢食时，悄悄用门扇横在门口，再将绑着条筐的架子车迎门放好，等猪仔将猪食抢光了，便开始逮猪。小猪儿们东窜西跑，必得全家人下手，抓住一个，急忙放进条筐，用木板盖住。此时那头猪妈妈见要捉自己的孩子，极力保护，嚎叫着朝人示威反抗，所以必得有专人手执木棍看住它。等将七八个小猪仔抓完了，一家人身上也都弄得脏兮兮的。只是已顾不得这些，为抢一个好地方儿，在老母猪凄凉的叫声中急急拉车就朝猪市跑。

到了猪市上，人家喂出的肥猪仔不但价高卖得快，买者也多，十几头猪仔不一会儿就能被人抢光。而轮到我们，买客掀筐一看那瘦得可怜的猪仔，个个皱眉头，很快就走了过去。等了一早晨，也难卖掉一头。货孬人不硬，那种等待真让人提心吊胆。每来一个买客，我的心立刻就悬了上去，目光里充满了某种乞求——可是，人家还是无情地走了过去。

第一次卖不掉，只好拉回家放了，要等上几天再卖。因为猪仔们已受过惊吓，得好几天警惕，要等它们放松警惕后才能骗它们进屋受擒。为了抢市，每次卖猪仔都要全家忙一回，头天晚上先借好所需，第二天要起大早给猪熬食，然后冷食、骗猪、抓猪……折腾得精疲力竭了，结果还是没卖掉。万般无奈，只好大降价，最后终于算处理掉了。记得那窝猪卖了七八次，算算总账非但不赚钱还赔钱赔工夫，并且折腾得我们一听说卖猪就浑力打软，个个发誓饿死也不喂母猪了。母亲的发财梦受到严重创伤，很是泄气，不久便将那头母猪给阉了。

孙方友 河南淮阳人，当代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鬼谷子》《衙门口》《女匪》《乐神葛天》《紫石街》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刺客》《水妓》《贪兽》《女票》《虚幻构成》《谎释》《寿州街》等24部。代表作有“陈州笔记”系列和“小镇人物”系列。其作品先后获全国小小说奖、福建文学奖、河南省文艺成果奖、第二十届飞天短剧奖、首届金麻雀奖、首届吴承恩奖等各种文学奖七十余次。有近百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土耳其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