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落榜

□陈鲁民

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官场失意商场得意，是民间颇为流行的说法，文化界则有“科场失意文坛得意”之说，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姑且存疑，至少这几位的人生轨迹印证了这一说法。

在唐代诗人中，张继不是大家，恐怕也算不上名家，时人评他“不雕而自饰，丰姿清迥，有道者风”。《全唐诗》里选了他40余首，《唐诗三百首》里只选了他一首，而就这一首，就足以使他千古不朽了，这就是无人不知的《枫桥夜泊》，“寒山寺”也拜其所赐，成为远近驰名的游览胜地。这首诗，其实是他的落第诗，是他生活中最暗淡冷凄的日子的作品。当年，自视甚高，又志在必得的张继，没想到会名落孙山，铩羽而归。落榜是读书人的奇耻大辱，他欲哭无泪，亦无人可言，一肚子郁闷无处宣泄，这时，归船来到了苏州，停泊在寒山寺外。夜里睡不着觉的张继，愁肠百转，万念俱灰，面对点点渔火，耳闻夜半钟声，他突然诗意大发，喷薄而出，随口吟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从此，张继成了诗坛不朽，《枫桥夜泊》红遍天下，寒山寺香火繁盛至今。

诗圣杜甫，诗风沉郁顿挫，忧国忧民，他的诗被后人称为诗史。但他也是科场的倒霉蛋，几次科场失意，最终也没有插花游街、马蹄轻疾的风流，衣锦还乡、袍笏加身的荣耀。而他最负盛名的《望岳》，就是第一次科举失败后的产物。“少年心事当拿云”，24岁的杜甫自然也不例外，满腹经纶，雄心万丈，在他眼里，中个把进士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落榜了。落第归来，怀才不遇，他是满腹的怨气、怒气、戾气、不服气，无颜见江东父老，正好家里还有几个闲钱，就让他外出游历，其实就是散心。一路东去，晓行夜宿，不觉到了泰山脚下。来自平原巩义的杜甫，还从来没见过这样雄伟磅礴的大山，不禁眼睛一亮，胸襟舒展，多日郁闷于胸的晦气一扫而空。登高四望，只见峰险松奇，白云缭绕，远处黄河如带，顿时诗性难耐，不假思索，一行行隽永而壮美的诗句便如颗颗明珠连缀成串，历史上最伟大的诗篇闪亮登场：“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科场遭受重创最甚者，莫过于柳永，他是皇帝亲自拿掉的。他“风流才调”，自信 “多才多艺善辞赋”，本来考得不错，自己也信心满满，曾对人夸口说，即使是皇帝临轩亲试，也“定然魁甲登高第”。可没想到，正是宋仁宗认为他政治上不合格，就把他给黜落了，并批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落榜后，柳永心灰意懒，无脸见人，干脆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从此无所顾忌地纵游妓馆酒楼之间，致力于民间新声和词的艺术创作。科场上的不幸，反倒成全了才子词人柳永，使他的艺术天赋在词的创作领域得到充分的发挥。《雨霖铃》缠绵悱恻，凄婉动人，离愁别恨，催人泪下；《八声甘州》痛苦愤懑，愁绪如水，被苏东坡巨眼识得，说其间佳句“不减唐人高处”；《望海潮》极尽铺陈，美不胜收，竟引得金主完颜亮 “遂起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一时间，“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柳永成了婉约派的“龙头老大”。今日想来，还真得感谢宋仁宗，如果不是他把柳永一脚踢出科场，历史上就可能多一个浑浑噩噩的芝麻小官，而少了一个辉耀古今的词坛巨擘。

科场失意文坛得意者的名单还可列举很长，譬如李白、孟浩然、贾岛、苏洵、唐伯虎、吴承恩、吴敬梓、蒲松龄、归有光、郑板桥、魏源……和他们同场考试的状元、探花、榜眼，早已被人忘记了，而这些落榜者则千古留名、熠熠闪烁。